南陵道中

　　南陵水面漫悠悠，风紧云轻欲变秋。

　　正是客心孤迥处，谁家红袖凭江楼？

　　这首诗大约写在文宗开成（835-840）年间，作者任宣州团练判官时，南陵是宣州属县。诗收入《樊川诗集》外集，题一作“寄远”。诗记旅途所见，却突然触着，从一刹那的感觉中提升到哲理与智慧的境界。

　　“南陵水面漫悠悠”二句，写舟行所见水容天色，“首句咏南陵，已有慢橹开波之致。次句咏江上早秋，描写入妙。”（俞陛云）对下两句起一个引子的作用。而传神写照，全在“正是客心孤迥处”二句。沈祖棻引苏东坡《蝶恋花》“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小，多情却被无情恼。”云：“夫此红袖自凭江楼，固不知客心之孤迥；而客心之孤迥，亦本与此红袖无关。是二者固无交涉，客岂不知？然以彼美之悠闲与己之孤迥相对照，乃不能不觉其无情而恼人矣。其事无理，其言有情。”（《唐人七绝诗浅释》）这是一种习惯性赏析。其实这两句妙在不仅可以表达“多情却被无情恼”的人生况味；还可以表达“相看似相识，脉脉不得语”（孟浩然）的旅途况味，所谓慰情聊胜于无也。同时，它还隐喻着人生处境，即每个人在生活中都扮演着双重角色，即既可以是看客（看风景的人），而同时也被看（成为别人所看的风景）。

　　新诗名篇卞之琳之《断章》：“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几乎就这是两句的翻版，当然是无意识的撞车。在诗中，风景本身已无关紧要，重心落到两个看风景、同时互为风景的人身上，构成“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戏剧性关系。“正是客心孤迥处，谁家红袖凭江楼”之诗味，来自互文性的结构。这种结构最早见于《庄子·齐物论》：“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俄然觉，则蘧蘧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但杜牧说人生而不说梦，这就翻出了庄子手心。

　　卞之琳《断章》精彩之处，在于它从“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开始，下面又绕出另两句话：“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以顶真的修辞，突破了互文性结构，对上述人生处境补充诠释。部分回到人生如梦的话题，所以又翻出了杜牧手心，全诗也更加精粹。而《断章》也正是“绝句”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