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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3章 夕阳

暖君 闲听落花 10930 2023-08-18 22:17

   谢泽站在驿馆门口,看着缓步而来的简明锐。

   离了四五步远,谢泽拱手长揖。

   “进去说话吧。”简明锐抬了抬手,示意谢泽。

   谢泽转身,落后半步,和简明锐一起进了驿馆。

   “王妃的伤怎么样了?”

   进了驿馆,简明锐脚步微顿,回头看了眼谢泽问道。

   “还好。”

   “洪大夫说,肿得很厉害?”

   “阿苒说没事。”顿了顿,谢泽接着道:“王相府上安老夫人曾经说过,阿苒更应该姓安。”

   “李明水能从市井之中冲杀而出,必定极其坚韧狠厉。”

   简明锐声调平平,听不出情绪。

   谢泽看了他一眼,没接话。

   进了驿馆二门,简明锐示意绿树花草之间的一座小亭子:“就在这里说说话吧。”

   “好。”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亭子。

   “明天午时,黄灿满府,总计两百三十一人,在青城山下行刑,告慰那些无枉死者。”

   简明锐看着石南放好茶退出,缓声道。

   谢泽眉梢扬起。

   “如璋无谋无胆,他敢劫杀你,一是黄灿的怂恿,第二件,是剑门关守将韩柱石送了四十名军中精锐给他。

   我已经遣人去剑门关,接掌剑门关,顺便带杯毒酒给韩柱石。”

   谢泽看着简明锐,等他往下说。

   “如璋无知无畏,倒也敢冲锋在前,在火起之前,已经一刀穿胸而死。

   火是如璋的弟弟如琦放的,黄灿把宝押在了如琦身上。”

   简明锐顿了顿,露出丝说不清是讥笑还是苦笑。

   “如璋还有份胆子,如琦,连胆子都没有,黄灿大约就是看中了他无知无能无胆,比如璋更好控制,牵着如琦放了那把火,大约是想做一个如璋和你玉石俱焚的局。”

   谢泽低低叹了口气。

   “如琦昨天夜里走的,今天一早,已经让人送他们兄弟出城,入土为安。”

   “我让霍文灿夫妻看着做几场法事,送送他们。”

   谢泽看着简明锐道。

   “嗯。”简明锐随意的嗯了一声,“人都是要死的,早几天晚几天,并没有什么分别。

   他们兄弟这会儿就走了,也是福气,这十几年,活着时恣意活,死,也是由着性子死的,这很好。”

   谢泽看着简明锐,没说话。

   “家父病得重,已经时日无多。

   我已经送信给祁伊,让安家兄弟几个过去吧,杨睿现在荆南?”

   “是。”谢泽目光闪闪。

   “要是可以,让杨睿陪同安家兄弟,大约更稳妥些。

   杨睿在人心人情上,连家父都佩服得很。

   祁伊的脾气,古怪傲慢,他虽是文弱书生,却在兵法上极有天赋,蜀中和大理几场大战,都是他居中指挥。

   祁伊之才,若是湮没乡野,实在可惜,可若是用其带兵,我又担心他的脾气,希望你能看顾一二。”

   “好。”谢泽答应的极其干脆。

   “蜀中,这一路过来,官吏民情,想来你也看到了,人心所向,却又猜疑惊惧,能请王相入蜀,看顾几年,是蜀中之福。”

   “好。”谢泽再次干脆答应。

   “那就没什么了。”简明锐沉默片刻,低低叹了口气。

   谢泽默然看着他。

   “王妃的伤没事吧。”简明锐看向月洞门。

   “无碍。”谢泽答了句,抬手召唤石南吩咐道:“请王妃出来见见大公子。”

   石南应了,忙进去禀报。

   李苒正架高那条断腿,侧头看着紫茄几个围着刚抬进来的轮椅嫌弃坐在上面太颠簸,得了通传,忙示意紫茄扶她坐到轮椅上。

   “还是用椅子抬出去吧,这东西颠簸不说,这一路出去,门槛台阶到处都是,很不便当。”王舲忙建议道。

   李苒一想也是,紫茄忙出去叫了四五个健壮婆子,挑了把轻巧的山藤椅子,李苒坐上去,几个婆子轻轻抬起,往外面亭子过去。

   李苒坐在椅子上,出了月洞门,谢泽站起迎出来,李苒看着端坐看着她的简明锐,只觉得他和上次相比,更加暮气沉沉。

   “你没事儿吧?”谢泽走近李苒,弯下腰,将李苒的裙子提起些,看了看她那条伤腿。

   “还好。”

   “大事已定,他大约想跟你说说闲话。”谢泽接着低低交待了句。

   “嗯。”李苒看着安静到寂然的简明锐,心里涌起股说不出的滋味儿。

   简明锐看着坐到他旁边的李苒,目光落在她那双裹着细白布也还能看出肿涨的脚,片刻移开,看着李苒,微微欠身道:“连累你了。”

   “大公子客气了。”李苒欠身还礼。

   简明锐垂下眼皮,片刻,端起杯子抿茶。

   李苒默然看着他,谢泽看着李苒。

   三个人都是沉默寡言的脾气,亭子里一时安静的能听到风吹过的声音。

   “陶忠一直把你拘在善县?”良久,简明锐开口问道。

   “嗯。”

   “陶忠病重,自知不治,到京城找长安侯,托付之后,陶忠就被交到我手里,一直到他死,不过几天。”

   谢泽接过话。

   陶忠以及善县的过往,她一无所知。

   简明锐看向谢泽。

   “陶忠的后事,也是我打理的,是他的嘱托,让我把他火化之后,扬灰山野,或是撒入河中,我把他的骨灰撒入城外河中。

   最后几天里,他说话极少,偶尔答上一句两句。

   乐平公主生下阿苒第二天,就撒手西归,他遵从公主的意愿,将她火化,扬灰风中。”

   简明锐嘴唇抖动,片刻,用力抿紧嘴唇,伸手端起杯子。

   “我问过陶忠,将乐平公主的女儿拘如囚徒,对得起乐平公主吗。

   他说,乐平公主生下阿苒,曾经看过一眼,说阿苒不该生却出生,说她自己该死却偷生,生不如死。

   陶忠说,乐平交待他:若阿苒能活,就让她活着吧。

   乐平死后,他送走乐平,回到住处,阿苒还活着,他就不能不让阿苒活着。

   至于别的,他没再说一个字。”

   谢泽沉默片刻,看了眼李苒,垂眼道:“陶忠从没让阿苒看到过他,他说他偶尔会看阿苒一眼,他一直觉得,阿苒会死在他前面。”

   “你认识陶忠吗?”李苒看着脸色苍白的简明锐,问了句。

   “我认识从前的陶忠。”

   简明锐动了动,语速缓慢。

   “陶忠自小入宫,在宫里上的学,他很聪明,学问很好,温文尔雅,仔细耐心,乐平两三岁时,他就到乐平身边做内侍总管,乐平很信赖他。

   他很纵容乐平。

   从前,乐平偷偷出来见我,都是陶忠带她出宫。

   有一回,刚出宫门就下起了雨,乐平不肯回去,非要见我不可,淋了雨,回去就发烧病倒。

   娘娘很生气,罚陶忠跪了半夜,可等乐平好了,又要出来,陶忠还是带她出来。

   乐平自小娇弱,小时候,娘娘常担心她不能成人,为了这个,还曾经把她寄名到村妇名下……”

   简明锐的话戛然止住,呆呆怔怔了好一会儿,慢慢呼出口气。

   他有些失态了。

   “不说这个了。”简明锐直了直上身,看向谢泽,“从前,荣安城有位姓白的道士,招摇撞骗。

   邵氏曾找他做法,以求成就她和你父亲的姻缘。

   白道士自知无能,就口出狂言,以求吓退邵氏。白道士说,作法的代价,是邵姓全族,以及邵氏的子女。

   邵氏答:只有能保住长子就行。”

   简明锐的话微顿,看着脸色泛白的谢泽,片刻,扫了眼李苒,接着道:

   “我和祁伊刚到栎城,白道士的徒弟,从襄阳递了信儿过来。

   邵氏遣了个婆子到襄阳,求他作法保佑阿苒,说是,若阿苒有个好歹,你就不能活了。”

   简明锐边说边站起来:

   “家父病重,我想多陪陪他。从明天起,我让人送些税赋户籍清册过来,大约还有些政务,以后,就烦劳你了。”

   “好。”谢泽跟着站起来,按了按李苒,示意她别动,自己跟在简明锐身后,送他出门。

   谢泽送走简明锐,回到亭子,坐到李苒对面。

   李苒伸手握住谢泽的手。

   “祁伊围攻金县,我当时就困惑……”

   “不要多想。”李苒打断了谢泽的话。

   “这是军务,不是家事。”谢泽沉默良久道。

   李苒看着谢泽,没再说话。

   ……………………

   京城的金秋,好象比往年格外美丽。

   傍晚时分,邵夫人站在花架下,用长长的银针,慢慢挑着白菊花中间那十来片花瓣,放到丫头托着的琉璃盘里。

   “老爷回来了。”垂手侍立在花架旁边的小丫头看到从花间小径上转过来的谢尚书,忙向邵夫人禀报了句。

   邵夫人专心扎着菊花瓣,听到脚步声到身边了,才侧头笑道:“今天怎么回来的这样早?你看这菊花,今年这样颜色,才算是开得正了,这样的花瓣,拿来做菊花饼,才算是得了菊花饼的真味儿了。”

   看着邵夫人的谢尚书有几分怔怔忡忡,见邵夫人停了话看向他,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示意旁边的湖,“到那边坐着说话吧。”

   “好,秋日最宜临水。”邵夫人多看了几眼神情怔忡的谢尚书,和他并肩往湖中水阁过去。

   小丫头托了一壶酒和两只白玉杯送进来,迎上邵夫人微挑的眉梢,急忙曲膝解释道:“说是老爷带回来的酒,说是老爷的吩咐,这就送过来。”

   “是我拿回来的。”谢尚书脸上浮起层疲惫之色,“太子赏了瓶好酒,我有些累了,你陪我喝几杯。”

   “什么酒?让厨房做几样合适的下酒菜送过来。”邵夫人微微蹙眉打量着谢尚书。

   他今天这样子,有些不对。

   “宫里自制的酒,拿几碟子蜜饯吧。”谢尚书示意丫头将酒壶放到自己面前。

   “宜于下酒的蜜饯不过是蜜渍梅子,别的,这会儿都不合适。

   拿一碟子蜜渍梅子,再拿一碟子糟鸭信,早上渍的翡翠藕拿一碟子,就这些吧。”

   邵夫人吩咐小丫头。

   谢尚书垂眼看着按在手里的酒壶,怔怔忡忡,仿佛没听到邵夫人的话。

   “你这是怎么了?从回来起,就魂不守舍的,阿泽出什么事了?”邵夫人侧头看着谢尚书,关切道。

   “没有,阿泽好好儿的,阿泽很好,蜀中,”

   谢尚书的话猛的顿住,片刻,才接着道:“太子说,阿泽已经平平安安进了成都城,简大公子已经把蜀中诸务,交接给阿泽。”

   邵夫人脸上说不出什么表情,好一会儿才问道:“怎么这么快?你前儿不还在说,阿泽这一趟,十分艰难,怎么这就开始接手蜀中了?

   阿泽没什么事吧?你瞒着我了?”

   “咱们在一起这几十年,我从来没瞒过你任何一件事。”谢尚书看着邵夫人。

   邵夫人蹙起眉头,“你看你这话,你今天有点儿不对。”

   “陪我喝一杯吧。”谢尚书沉默片刻,看着小丫头摆上了蜜渍梅子等三样下酒菜,手从酒壶上慢慢抬起,先给自己倒了一杯,又给邵夫人倒了一杯。

   邵夫人端起杯子,侧着头仔细看了看,迎着谢尚书举过来的杯子,轻轻碰了下,笑道:“你今天怪得很。”

   “我不会有事瞒着你。”谢尚书冲邵夫人再举了举。

   “我也是啊。”邵夫人笑着,饮了杯中酒。

   谢尚书看着邵夫人饮了酒,也仰头一饮而尽。

   “阿敏,你从来没信任过我,是不是?”谢尚书看着微微蹙眉的邵夫人。

   邵夫人一个怔神,“这话从何说起?”

   “我说过,除非我死了,否则我必定娶你,可你还是去找白道长,押上邵氏一族,和我们的儿女,阿敏,你就这么信不过我?”

   邵夫人一张瞬间铁青,后背绷得笔直。

   “因为有了阿苒,阿泽活过来了,你为什么容不下阿苒?你明知道阿苒死了,阿泽也活不了,为什么?我已经娶了你了,这几十年里,我只有你,为什么你还容不下阿泽?

   为什么?”

   谢尚书一句为什么,问的痛苦不堪。

   “我不是容不下阿苒,我怎么可能容不下阿泽?

   你想哪儿去了?

   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样!”

   邵夫人的话又快又急。

   “我不过是要让阿泽知道,你当年是多么无奈,又是多么痛苦,等他知道那份无奈,那份痛苦,他能体会到了,他就不会再责怪你,责怪我!

   我们有什么错?当年那样,有什么办法?

   我不过是让他知道,你当年的万般无奈!”

   “就为了向阿泽表明你没有错,我没有错,你就不惜搭上阿泽的性命?

   你真没有错么?我真没有错么?

   你错不错,我错不错,比阿泽的性命更重要吗?”

   谢尚书疲惫不堪的看着邵夫人。

   “你怎么能这么说话?这不是错不错的事,我怎么可能不心疼阿泽,那是我们唯一的孩子,是不是?

   我都跟你说了,我只是让他知道,人都是有难处的,都有万般无奈只能择一的时候。

   你想哪儿去了?”

   邵夫人语速极快。

   “阿敏,你嫁给我,究竟是嫁给我,还是嫁给谢家嫡长子?”谢尚书没理会邵夫人强硬的分辩,看着她问道。

   “你这是什么话?你我相伴几十年,你怎么能问我这个?我自然是嫁给你!”

   邵夫人脸色青灰。

   “你这是怎么了?撞客了?失心疯了?”

   “简家,已经将蜀中交到阿泽手里,白道长和他的徒弟们,都在成都城,平嬷嬷现在栎城。”谢尚书神情落莫寂然的看着邵夫人。

   “你从前就常说,白道长惯会胡说八道,你明知道他惯会胡说八道,还听信他的话?一个江湖骗子,你竟然听信一个江湖骗子的话,疑心跟你相伴几十年、生死相依的人?

   你怎么能这样?”

   邵夫人反应极快,泪水盈睫。

   “阿泽把这些,交给了太子。你让平嬷嬷去襄阳,递信给蜀军,让他们捉拿阿苒威胁阿泽。

   阿敏,这不是私事,不是家事族务,这是军政大事。

   太子赐了你这瓶毒酒。”

   谢尚书指了指桌子上的酒壶。

   邵夫人直直瞪着谢尚书。

   “我陪你,我答应过你,此一生只与你相伴,你我生死相随,你在我必在。

   阿敏,你看,我答应过你的,我都能做到,我都做到了。

   可你,从来没相信过我,是不是?”

   邵夫人瞪着谢尚书,一只手慢慢抬起,紧紧抓着胸前。

   “阿敏,你告诉我一句实话,你嫁给我,到底是嫁给我,还是嫁给谢家嫡长子?”

   一缕鲜血从谢尚书嘴角流下来。

   邵夫人猛的站起来,没等转身就往前仆倒。

   谢尚书慢慢往后靠在椅背上,目光从仆在地上挣扎的邵夫人身上,慢慢抬起,看向水阁外的夕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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