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泥小炉,沸水铜壶,梧桐山上四面挂满帷帐的小亭里,十六岁的女孩子跽坐于蒲团之上,慢悠悠的喝着茶。
坐在对面的老者似乎有些焦躁,又有些羞恼,明明是三月间的凉爽天气,额头上却出了一层薄汗,端起茶杯一口气仰头喝尽。
一旁的婢女见状拎起泥炉上已经滚沸的茶水要给他再续一杯,被他拦住:“不必。”
说完再次看向对面姿容艳丽不可逼视的女孩儿。
“魏国世子芝兰玉树年少有为,又与你曾同在大燕为质七年,你为何不愿嫁?”
“不为何,唯不愿尔。”
女子淡淡答道。
这不轻不重不急不缓的一句,让老者再度一噎,强压的怒火也终于发了出来。
“元娘!你还当你是大燕封的什么珍月公主吗?别忘了,你如今已经回到楚国了!莫要把大燕那套脾性带到我楚国来!这里可不会有人那么纵着你,任你胡乱行事!”
楚瑶一哂,轻抚手中茶杯的杯沿,没有说话。
这副不以为意的样子更加激怒了老者,抬起手指着她颤声道:“好……好啊!在大燕享了七年的福,果然已经把自己当做大燕人了吗?莫要忘了,你的荣耀都是靠母国得来的!若非你是我楚国国主的女儿,大燕又怎会封你做公主?若非我们把你送了去,你又怎么会得到这个封号!”
女子眉头一拧,眸光顿时沉了下来,恍如一潭深不见底的潭水,暗流汹涌。
“三叔祖,您是不是搞错了?当初楚国是为了向大燕求和,才决定派出质子,送往大燕。只因父亲膝下无子,唯有我一个女儿,所以才将我送了去。”
“而大燕之所以封我为珍月公主,是因为我入燕时天降异兆,燕帝久病不愈的身子也有了起色,燕国上下视我为祥瑞,故而加封。”
“说起来,你们把我送去就是为了换得楚国一时的和平,而我身为楚国国主之女,已经做到了自己能做到的一切,回国时你们也曾答应过我,将来我的婚事由我自己做主,绝不逼迫与我,怎的如今却反悔了,又要推我出去联姻?难不成我楚国不靠女人就活不下去了?”
“若是如此,不如趁早歇了那争夺天下的心思,老老实实继续做个藩国吧!”
楚岱山没想到女孩子会这样直接的顶撞自己,一时间气的脸色涨红,羞愤难当,想要反驳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只得甩袖而去,骂了一句“孽女”。
帷帐落下,端坐的楚瑶面色沉沉,脸上犹自带着怒意。
婢女青青亦是气愤非常,愤愤道:“公主为了楚国在大燕战战兢兢的过了七年,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回国后非但没有受到礼遇,还一个个都把您视为异类,如今又要推您出去联姻!楚国上下的女子都死光了不成?怎的就盯着您一个!”
楚瑶双目有些失神的看着前方,心中酸涩。
他们只知道她受封为公主,宠爱万千,哪里知道这其中的艰辛与难过。
或者就算知道了,也不在意,毕竟本就是扔出去的弃子,接回来也不过为了全自己的面子罢了。
山风渐起,青青将对面茶盅收起,劝道:“公主,起风了,回府去吧。”
楚瑶虽然已于三年前回到楚国,但大燕一日不灭,就仍旧占着“皇室正统”的名分,她也就一日仍是珍月公主,是故有自己的公主府。
只是这公主府不像别国一般建在城中繁华之地,而是建在了梧桐山上,盖因一句“凤栖梧桐”的传言。
楚瑶抬头看了一眼远处隐约可见的府邸,摇了摇头。
“他们势必不会这样轻易放弃的,今日定然还会有人来,就在这儿等着吧。”
除了父亲母亲,她不想让任何楚家人踏足她的府邸。
青青点头,取了件毡毯给她盖在腿上,免得她着凉。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便又有一人来到亭外,与楚岱山相隔不过一炷香的时间。
想来是与他一道来的,只是刚刚没有过来,见楚岱山没把她劝动,这才不得不亲自出面。
是二叔?还是二婶?又或者别人?
不管来的是谁,她都不会答应的。
楚瑶正想着,却听青青惊呼了一声:“君上?”
楚瑶身子一僵,缓缓转过头去。
楚国国君楚沅正站在台阶上,见她看向自己,低着头有些尴尬的走了过来,于她对面坐定。
他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沉默许久才唤了一声:“绵绵……”
这一声之后,却再无其他。
楚瑶苦笑:“父亲,我以为……不管谁来,您和母亲,都绝不会来。”
我以为不管谁会逼迫我,你们都绝对不会。
可结果……
楚沅头垂的更低,放在膝头的手紧紧握起,又缓缓松开。
“绵绵可能告知父亲为何不愿嫁给魏世子?有个合适的理由为父也好为你推脱。”
婢女青青紧绷的身子微微放松,戒备的眼神也收回一些,但仍旧愤愤。
见楚瑶垂眸不语,心中为她着急,插嘴道:“君上,公主从不是那任性妄为之人,她拒绝了自然有她的道理,只是有些事不便对外人道罢了,还请君上体谅。”
楚沅皱眉,对这个婢女随意插嘴显然感到不满。
“怎么?本王也是外人?”
青青肩膀一缩,抿唇不敢再答。
楚瑶深吸一口气,将鼻头的酸涩强压了回去。
“父亲自然不是外人,既然您问了,那女儿也不妨告知。”
“五年前,女儿还在燕地为质时,一次出外游玩时于别苑温泉沐浴,期间察觉院墙上有一道缝隙,而这缝隙中隐约可见一人眼珠来回闪动……”
楚沅一惊,猛地绷直了身子:“有人偷看你沐浴?”
说完又想到什么,不可置信的道:“难不成……是魏世子?”
楚瑶握着茶杯的手稍稍收紧,点了点头:“按当时的情况来看确实如此。因为我察觉有人窥探之后并未声张,而是让人悄悄带了一队人马出去将人拿住,结果这人……正是魏国世子。”
她说到这儿停了下来,打量着楚沅的神色。
楚沅先是愤怒,片刻后却又冷静下来,几番犹豫再次开口:“此事事关你的声誉,难怪你不愿轻易开口……”
楚瑶点头,却并没有接话。
这沉默让楚沅如坐针毡,半晌才又憋出一句:“不过他做出这种事,想来……该是喜欢你的吧?”
“君上!”
青青不可置信的瞪圆了眼睛,身子都差点儿倾了过去。
楚沅没理会她,继续道:“绵绵,你早晚是要成亲的,若是将来成了亲,却传出魏世子曾偷窥你沐浴的事情,这……总归是不大好。”
所以,不如直接嫁给魏世子吗?最起码他还爱我这副皮囊?
楚瑶轻笑,眼中的温度彻底冷了下来。
“父亲错了,魏世子如今已非池中之物,早不是当初那个魏世子了。他既有逐鹿之心,那么定然比我更爱惜自己的声誉才是,所以,他一定不会说出此事的,除非……是别人去说。”
楚沅心中一颤,正欲解释什么,却被楚瑶打断。
“而且刚才那件事我还没说完。”
“魏世子拒不承认偷窥我沐浴一事,我本欲命人先将此事压下,待日后再好好查问,可我身边除了自己的人,还有许多燕帝派来的奴婢。”
“有人立刻将此事告与了燕帝,燕帝得知大怒,险些当场命人斩杀了魏世子。”
“若非他是魏国质子,还有牵制魏国的作用,他当时就已经死了。”
“可即便如此,死罪可免,活罪难逃,魏世子被杖责五十,没死也去了半条命,在床上养了半年才好。”
“自此以后,魏世子身边的人见到我都恨不得拆吾骨啖吾肉,他自己对我的恨意也可想而知。”
“所以父亲,把我送去联姻是没有用的,我不可能给楚国带来任何利益。魏家上下一定会对我防备有加,我无法为你们探听到有用的消息,将来楚魏两国发生了什么事,我也无法从中斡旋。这些,父亲该能明白才是。”
楚沅沉默良久,才终于沉声说道:“我知道了,那绵绵你好好休息,我去劝说你叔祖他们。”
“多谢父亲。”
楚瑶施礼。
楚沅起身向外走去,待要掀开帘子离开凉亭时,却听楚瑶的声音在身后再次响起。
“父亲,绵绵多问一句,您今日过来,母亲知道吗?”
楚沅动作一滞,低声答道:“不知,你二婶要举办一场春宴,拉她去帮忙了。”
楚瑶点头,身形微松:“那就好。”
至少,母亲还是向着她的。
楚沅如芒在背,即刻掀开帷帐走了出去,仿佛有洪水猛兽在后追赶一般。
青青知道楚瑶心情不好,柔声劝道:“公主别生气了,您与君上陈清了利弊,君上知晓把您送去魏国也是无用,自然也就打消这个念头了。”
楚瑶看着帷帐外远去的背影,唇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
把她送去也并非全然无用,至少……可以让魏世子出出气。
有什么比手刃仇人来得痛快呢?
父亲,您会这么狠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