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一场梦。
房启龙感觉口干舌燥，头痛欲裂，手腕上有些疼痛，歪头一看，发现自己正在打吊针。
一个医生走过来，微笑着说：“你醒啦？”
他摸了摸额头，有些尴尬地说：“嗯。做了个噩梦。”
医生看了九六看吊瓶里的剩余药量，说：“你喝多了，不过问题不大。昨晚洗了个胃，把这瓶药打完就可以出院了。”
“谢谢医生。”
他的心依旧跳得厉害。
梦境太现实、太逼真了。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果然如此。白天他总是担心着房贷，时时刻刻都把“房贷”两个字背在身上，以至于喝醉酒做梦还梦到房贷。
不会真的还不起房贷了吧？
最近工作压力太大，他有些精神恍惚，记忆力也下降了。
他连忙从自己裤子口袋里摸出手机，打开银行提醒短信，看到自己的余额够这个月的还款，不由得松了口气。
中午时分，他办理出院手续，在医院附近找了家面馆吃了碗面，然后直奔公司，连家都没有回。
公司坐落于繁华的建设大道，周边都是写字楼。写字楼后面便是令他可望而不可即的高档小区。这辈子恐怕都住不起这样的房子。
当他走进公司的办公室时，发现办公室今天的氛围很不对劲。人们都在低头干活，偶尔有人抬头看他一眼又迅速缩回脖子。而关闭许久的总经理办公室的门竟然敞开了。
“副总升官了？”他心里想。
他回到自己的工位上，小声问坐在旁边的同事：“发生啥事儿了？怎么感觉变天了？”
同事比房启龙大上几岁，脑袋上的头发都快掉光了。本名叫吴天，现在大家都喊他无发吴天。吴天说：“总部派了个总经理过来，今天第一天上任。他让你到公司之后直接去找他。”
“我找他？我找他干啥？”
“不知道呢。感觉他说话阴阳怪气的，不好相处，你小心点。”吴天好心提醒道。
房启龙忐忑不安地站起来，走到办公室旁边，伸手敲着虚掩着的门。
“进来。”里面传来一声标准的普通话。
江东省的人，大部分难以分清楚鼻音和边音，也难以分清前鼻音和后鼻音。此人分得很清楚，大概率不是本地人。房启龙满心以为副总会坐到一把手的位置，自己也能水涨船高，沾沾副总的光。没想到让一个外来户抢了座次。
“新来的家伙懂得江城分公司的具体业务和形势么？我看看这厮是什么样的来路，是不是跟那两个副总一样走裙带关系。”他满腹抱怨。
推门而入，他看到办公室里坐着三个人。办公桌后面的老板椅上坐着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的年轻人，副总坐在办公桌旁边沙发上，沙发上还坐着一个年轻姑娘，看样子是新来的实习生。
副总介绍说：“阿龙，这是总公司安排的总经理徐总。徐总，这是房启龙。”副总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肯定是不满于公司空降一个总经理。
看清楚徐总的脸，房启龙的心几乎都要跳出来了。
居然是他！
徐哲。
在大学时代，他和另外两个男人同时追求他现在的老婆。那两个男人当中，一个是他的本科室友卢先洋，另外一个就是这个徐哲。他跟卢先洋好歹是公平竞争，和徐哲却产生了无数矛盾，最终闹得成为仇人，每次相见都分外眼红。后来毕业后，就再没有见过了。没想到，再次见面竟然是以下属和上司的身份。
造化弄人！
年轻的徐总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对着房启龙说：“小方，好久不见。”
一声“小方”令房启龙一肚子火。
徐总似乎很满意房启龙的表情，干咳了一声，说：“今天我第一天上班，有许多要跟你们学习的地方，还请你们多多帮忙啊。”
房启龙见他这么客气，颇有些意外，说：“哪里哪里，应该的应该的。”
徐总露出一丝丝微笑，站起来，说：“我这个人向来对事不对人，如果以后有什么得罪你们的地方，你们千万别在意。”然后向房启龙伸出他的手。
“啊，不至于……”房启龙轻轻握了握手，有些摸不清徐总的套路。
“那就好。”徐总坐下来，说：“那么，我想咨询你一个问题。你上午为什么旷工？”
房启龙心头剧震，没想到徐总当头一棒，有些直接翻脸的意思。他急忙解释：“没有旷工啊，我请假了。”
徐总问：“请假了？请假条呢？请假短信呢？公司oa上也没看到你的请假信息。为什么请假？你跟谁请假的？有人批准吗？”
oa是公司的网上办公系统，平常项目工作汇报、业务打款、出差申请、请假病假等等流程事务都在oa上进行。在总经理空缺的这段时间，他有时候请假便不经过oa，直接跟副总请假。
他和副总关系良好，只要不太离谱，副总都会批准。如果在oa上申请，请半天假就会扣半天的工资，划不来。直接跟副总申请就没这么多麻烦。当然了，这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行为，钻了分公司管理上的空子。
“我……”他打算说跟副总申请的，突然想起来不经过oa的申请都是不符合流程的，还容易把副总拖下水。如果这点事儿他都担不起，反而把副总供出来，以后还指望副总照顾他吗？
瞧了瞧波澜不惊的副总，他只能硬着头皮说：“我昨晚喝多了，忘记请假了。现在在oa上补一个流程。”
“补一个？如果我今天没来公司，你是不是就不用补了？我不得不思考，分公司的人是不是经常不经过oa就私自请假！这种行为叫做旷工！要严肃处理！看来分公司的管理太松懈了。怪不得分公司的业绩总是上不去，原来都是没有按流程办事，没有按公司的规章制度办事！”
徐总的这番话让房启龙满脸通红，他明显是在借机写文章，敲打房启龙，从而树立自己的威望。
房启龙被新来的年轻领导当中批评，自然十分恼火，但是只能忍气吞声。他微微低头，说：“徐总，没有在oa上走流程，的确是我不对。只不过我……昨晚是招待客户，喝酒喝到酒精中毒昏迷不醒，实在是没时间写oa，下不为例。这次该受怎样的处罚我都虚心接受。”
“就算你喝多了写不了oa，也应该用短信或者微信给老宋请个假才对，不能违反公司的流程，也不符合公司的企业文化。咱们公司向来走法家的路子，一切依靠规章制度，以法治天下，而不是以人治天下。老宋，从今天起，咱们得好好抓一抓制度了，再次碰到类似的事情要坚决惩治。”
徐总的这番话让房启龙一肚子的邪火，只想大嘴巴抽他。他偷偷打量着副总，见副总脸上的不满之色一闪而过。
副总姓宋，比徐总大上十几岁。徐总喊他老宋倒也没错。只不过平常公司的人都喊他宋哥，以前的总经理也是这样喊。但是这个姓徐的小白脸刚刚来，就不给副总面子喊一声哥，也难怪副总生气。不过也好，徐总是逼着宋哥对他心生埋怨。他房启龙和宋哥依旧站在一条战线上。
宋哥笑道：“小方平常很能干的，也遵守规章制度。昨天是碰巧陪客户，喝得躺倒医院病床上去了。”
房启龙感激宋哥的解释，缓了缓心神，说：“今天没请假确实是我不对，下不为例。”
徐总又指了指副总身边的女实习生，说：“小刘，你今天第一天来公司报道，就跟着房启龙手下吧。”
小刘年纪不大，脸上写着年轻人特有的朝气蓬勃和胶原蛋白，朝房启龙鞠了一躬，说：“方老师好。多多关照。”
房启龙见小刘青涩可爱，好像在哪里见过，微微有些失神，还好迅速调整过来，笑道：“喊我老方就行。”
小刘轻轻一笑，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
徐总又调转枪头，说：“房启龙，希望你牢记公司的规章制度，不要犯同样的错误，也别让我和老宋还有小刘失望。现在经济不景气，工作不好找。你要珍惜现在的机会。还有，我不是针对你，你别太在意，我只是就事论事。”
房启龙更加火大，心想这个徐总越来越过分了，批评就批评，还故意说得这么大声，故意让新来的实习生和外面的同事听得清清楚楚，明显是给他难堪，借他立威！他脑袋一热，差点就跟徐总吵起来，大不了辞职不干了！
但是他不敢辞职。
他还没有找到下家。一旦辞职，少说有两三个月的空窗期。这两三个月的房贷怎么办？
徐总有句话说得倒是没错，经济不景气，他即使找到下一份工作，也不敢保证工资比现在高。就算是工资是持平的，但是以前花了几年时间经营的客户关系都没有了，一切从头再来，待遇肯定会下降。自己生活苦一点无所谓，但是房贷不等人啊。
房贷的巨大压力把他的怒火压得熄灭了。
他瞅了小刘一眼，说：“放心吧，我一定按照公司的规章制度来。”
“那就好。我对事不对人，你别放在心上。你带着小刘去熟悉工作吧，我还有些话跟老宋聊。”徐总说。
“好。”
房启龙带着小刘走出办公室，然后带上总经理办公室的门。
一走出门，小刘就拍了拍胸口，说：“徐总好凶啊。”
房启龙苦笑道：“是啊。”
他带着小刘介绍公司业务，然后安排了几个学习任务打发她。她很听话，抱着一堆参考资料坐到位置上看书。
看到小刘干劲十足的样子，他想到了刚毕业的自己。
他回到座位上，准备今天的工作。
坐在旁边的无法吴天又凑过来，问：“被小白脸喷啦？”
“还好。”他的脸瞬间微红。
“他妈的，我也被喷了一顿，说老子邮件格式太随意，一点都不规范。傻逼！老子写了十几年的邮件了。”吴天咬牙切齿，口水都喷出来了。
“新官上任三把火。”
“对了，我给你透露个消息。”吴天更小声地说。
房启龙望了望紧闭的办公室大门，问：“啥？神秘兮兮的。”
吴天驼着背，压着嗓子，说：“听说我们公司要被郝氏集团收购。收购后要裁掉许多部门，很多人都要失业。我们部门起码要裁掉一半人！”
“啊？裁员？”房启龙真正害怕起来。现在工作真的是不好找啊。如果是主动辞职还好听一些，被裁员的话，岂不是证明他没有多少职场价值？
“是啊。我有个亲戚是郝氏集团那边的，跟我说的这个小道消息。”
“那咋办？”
“咋办？赶紧找下家呗！再找点捞钱的路子。”吴天又瞪了总经理办公室一眼。
“你有什么路子？带带我啊。”房启龙被他撩拨起了挣外快的心思。
“哈哈，现在还没有路子。回头挑个时间请你喝酒，好好聊聊。”吴天似乎欲言又止。
房启龙笑道：“挑个时间是什么时间？”吴天说了几百次请客喝酒，从来没有兑现过。
吴天也笑笑：“到时候再说吧。”
房启龙的心里又浮上一层阴影，没心思调侃吴天。吴天的年纪只比他大几岁，但是看起来像是大一辈儿。不仅头发落叶归根了，背也驼了。
没想到吴天的这顿酒他这辈子都喝不到了。
次日上午，房启龙来到公司，看到吴天没来，心想他顶风作案迟到，徐总又得骂人了。他给吴天发短信打电话，却没人接。一直到中午时分，他才在副总这里知道一个消息：
吴天昨晚跳楼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