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丽发现,她永远不可能在辩论上赢过这个满脑子都是逻辑的儿子,遂干脆道,“honey,你不去,我就把你图书馆里我们家的书全部收回。”
言溯挑眉:“看吧,威胁和暴力,政治家的一贯手段。”
海丽满意地走了,临走前优雅地和甄爱欧文告别。
海丽才走,欧文便问:“刚才那一通分析,怎么回事?”
言溯淡淡的:“她毛衣的左胸口有别针穿过的痕迹,又短又小,不是胸针,是政治女性小组的小会徽。头发上有露水和黄色的花粉,这个时节她能去的地方,就是我外祖母的温室花圃。至于霍金森太太和查威尔斯太太的事,网上播了霍金森先生的桃色绯闻,查威尔斯家的AT通信最近高层变动股票动荡,当然希望外界多买股了。”
说完,见甄爱似乎没听他讲,而是时不时瞟一眼请柬,他伸手把请柬推到她面前,语气古怪:“你想去?”
“没有,我看到地点在汉普顿,听说那里很漂亮。”说完,人已经起身,“好啦,我也差不多该走了。”
甄爱东西不多,收拾了一个小背包就出门。
离开时,言溯身形笔直站在门口,也不低头,只傲慢地垂眸睨她一眼:“真好,散发雌性荷尔蒙的坏厨师要走了,再见。”
一旁的欧文狠狠杵了他一下。
言溯重新站好,顿了顿,绷着脸微微颔首,举止礼貌又优雅,像个绅士,用一种类似机器人般平稳而没有停顿的语调说:“甄爱小姐,和你住在一起的日子很开心,我会想你的。”
甄爱面无表情从他跟前走过:“撒谎!”
言溯点头:“当然。”
她换鞋时,却听他很轻地说了一声,近似于低喃:“记得经常锻炼。”
甄爱的心蓦然一暖,想起这几天早晨和他一起无声地散步,唇角便含了一朵淡淡的笑颜,低低地“嗯”了一声。
推开门,门外刚好来人,竟是贾丝敏。两人在风中四目相对,甄爱平静无波,贾丝敏一脸诧异:“你怎么在这儿?”
“我正准备走的。”
言溯看她,没什么兴趣的样子:“又死人了?”
贾丝敏眼睛一红:“我要死了。”
言溯漠漠的:“那你不赶紧去医院?”
狭窄的玄关里站着四个人,一片冷气中,乌鸦飞过。
甄爱立在门口,寒风吹得她的头发乱飞,她下意识拉紧领口。面前忽然有人伸手过来,把门一拉,冷风便关在了门外。
她顺着那白皙而指节分明的手看过去,言溯早已回头,看着贾丝敏:“有事快说。”
贾丝敏深深皱眉,慌乱又害怕:“证人调查后,你没给我打电话之前,我就想到现场血滴里的油墨可能是棒球卡上的。我猜,或许赵何是凶手,当时他的室友来警局做笔录,我就让另一个警察去暗示他……”她抬眼瞥见言溯冰冷的目光,羞愧地低下头,“让他说,确定他的棒球金卡在赵何手里,成了犯罪现场的证物。还让他到时候出庭作证。”
欧文愣住:“你们和他说这些话的时间比搜查赵何储物柜的时间早,那时候警方并没有找到赵何的赃物,这是误导证人,操控取证程序。”
贾丝敏急得声音都抖了:“我怎么知道后来能找到关键证物啊,打开赵何的储物柜后,我就没打算这么做。可糟糕的是记录员把那个警察和他舍友的话记录下来,放进了公诉方的证据里,结果被辩护方的律师发现了。”
甄爱和欧文皆是一怔。
言溯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看着贾丝敏,淡淡道:“恭喜你,拯救了一个穷凶极恶的杀人犯。”
结案后,甄爱回去宿舍,把江心的遗物寄回中国。
下车前,欧文说:“Ai,别害怕,没事了。”
甄爱不解:“原本有什么事?”
“你其实担心过,身边的人死了是因为你的连累吧?”他伸手过来,标志性地拍拍她消瘦的肩膀,“现在真相出来了,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甄爱望着他蓝色的眼眸,忽然感动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确实想过,是不是组织的人追来了,本来要杀她却误杀了江心。她很清楚,要不是欧文的要求,言溯根本不会参与这种小案子。
而她跟着言溯了解进程,从一开始就摆脱了自己带灾的想法,并没受到精神上的折磨。
一切,都多亏欧文的细心和体贴。
甄爱粲然一笑:“谢谢你,因为你,我这些天过得很轻松。你知道的,轻松这个词对我从来说,从来都是奢侈。”
欧文蓦然脸红,这是他第一次看到甄爱真正的笑颜,从唇角弥漫到眼底,有些腼腆,有些生涩,却掩饰不住干净与纯粹。
他就知道,她真正笑起来时,很好看。
不笑的时候,只是静静的,就美得让人慢了呼吸,这么一笑,只是浅浅的,就仿佛让人心都停了。
真正难得的美人,不怪有人一直追逐她的足迹。
他别过头去,尴尬地直视前方:“我让S.A.把江心和赵何的证物都看过一遍,没有发现其他的密码,也没有和你有关的任何事情,所以这些你也不用担心。”
“嗯,我知道。”
他兀自脸红着,甄爱已经下车。欧文立刻摇下玻璃,接近零度的空气却怎么也吹不散脸上的熨烫。
去到楼上,宿舍门口的警戒线早已拆掉,推门进去,全是消毒水的味道。
甄爱关上门,才刚开始收捡江心的遗物,电话响了,陌生的号码。
“Hello?”
对方明显堵了一下,半晌之后,颇为不满:“你为什么不存我的电话?”
甄爱翻白眼:“你谁呀?”
他略微惊异而郁闷:“你竟然听不出我的声音?”
甄爱:“……”
“你谁呀”意思是“你以为你是谁呀”不是问“你是谁”。这人怎么就听不懂人话呢?
“我的意思是,你又没有告诉我你的电话。”
那边收了脾气,平静地“哦”了一声,这才说:“我打电话是想告诉你,赵何无罪释放了。”
好几天没联系,他的声音熟悉又陌生,透过电话线,竟有一种低沉的悦耳。
其实甄爱中午从欧文那里知道了结果——
虽然有视频记录赵何穿着泰勒的衣服,背着装有血衣的运动包进了体育馆,他的储物柜里也搜出了运动包,包里有血衣手套死者丢失的珠宝盒,还有沾了血迹的棒球卡(与现场的血点完全吻合)。
但陪审团依旧没有全票判赵何刑事有罪。因为公检方违反了取证过程中最基本最不可侵犯的原则——公正与真实。
贾丝敏和她的同事代表的国家一方在取证过程中,诱导证人做出对被告不利的陈词,因为这一个污点,所有的证据都蒙上了阴影,蒙上了不公不真陷害被告的嫌疑。
自从twelve angry men(十二怒人)后,陪审团的12位成员大都偏向一条定律:宁可放过可能性99.9%的坏人,不能错判0.1%的好人。
言溯在电话那头说:“谁能确定那些确凿的证据不是警察栽赃嫁祸的?”
甄爱无言,她知道其实言溯很确定,可他却能如此平和地接受这个结果,他的心理真的很让人费解……或者,是一种强大的包容吧。
“你早就预料到这个结果了,是不是?”
“嗯,赵何绝对会无罪释放,然后继续杀人。”
甄爱奇怪:“他为什么会继续杀人?”
“赵何在庭审现场一句自我辩护都没有。这个人没有是非观念,没有怜悯,做事从来随心所想,还异常不合群。这类人往往在受到重大刺激后会愈发偏执。而这次的杀人会成为开启罪恶的钥匙。”
甄爱意味深长“哦”了一下,窃窃地想:做事从来随心所想,还异常不合群,这不是说你自己么?
言溯声音一沉:“立刻停止你脑袋里无聊的想法。”
甄爱瘪嘴,隔着电话线都能察觉,真是神了。
甄爱忽然想到什么,故意逗他:“抓的人就这么被放走了,你会不会觉得遗憾又憋气?”
言溯很平静:“不会。”
“为什么?”
那边,他的声线异常的平稳而有张力:“这就是游戏规则。站在正义的一方不能用非正义的手段去打击他们眼中邪恶的一方,这是规矩,也是公平。要知道,正义是对的,但代表正义的人,不一定对。或者说,没有人能代表正义。”
甄爱默然半晌,微微一笑,是啊,是人就会犯错。
这就是人治和法治的区别?
她拉开窗户,望着远处淡淡的蓝天,含着笑,问:“你是不是觉得,如果赵何这次被定罪了,那才是法律的失败?”
“对。”那边的人字字铿锵,“他有罪,但司法要公平。”
“而且,”桀骜不驯的坚定,“下次,我照样会抓到他。”
甄爱望着天,不动声色地深吸一口气,这个男人真的像此刻她的目光所及——广阔,干净,如天空般透明,如时空般亘古不变。
不过,天空还有另一个属性,阴晴不定:“喂,现在该你说话了。”
甄爱愣头:“啊?什么?”
那边停了停,隐忍着抗议的情绪:“我说完一句话之后,你居然不做声。哼,你应该多学学社会语言学。把维持聊天和对话的责任都压在我身上,这样不能构成一个和谐而有趣的交流。”
最后下结论:“甄爱小姐,你不会聊天。”
哦,原来他打电话是来找她聊天的。只是,会聊天的言溯先生,聊天选这种内容,真的好么……
甄爱很有使命感地接话:“嗯,你去庭审现场了?”
“当然,”他稍微提高声调,倨傲又神气,“有警察违背职业道德的案子,真是精彩。”
她就知道他的侧重点古怪。
“那,贾丝敏呢,她会不会受到处罚?”
“她的同事因为误导证词被开除了,她没受到牵连。”
这就是言溯说的“政治”?
甄爱斟酌再三,还是问:“她和你,是什么关系啊?”
“没有关系。”平平淡淡的语气。
“可,她和你妈妈一个姓……”
“哦,想起来了,我妈和我爸离婚之后,因为我住在中国,我妈觉得孤单,就收养了一个中国小女孩。”
甄爱一头黑线,世界万物对你来说不要这么没有存在感好不好……
不过,她心里突如其来的开心是怎么回事?
她兀自偷偷地浅笑着,忘了说话。
很长的一阵沉默后,甄爱才发觉气氛转冷,该自己说话了,赶紧找话:“江心的父母好可怜,肯定伤心死了。”
说完,似乎更冷了。
甄爱抓了一下自己的头,你怎么这么不会聊天。
可言溯竟然毫无负担地接过去了:“我找律师联系了她的父母,请他们来美国打民事官司。虽然刑事法庭判定无罪,但民事法庭会判定故意杀人和巨额赔偿的。赵何如果没有钱,有生效的死亡保险。”
甄爱一怔,她差点儿忘了刑事判罪和民事赔偿是独立的。而让她没想到的是,言溯竟然会为一个陌生人做这些。
这人虽然傲娇又古怪,却也是善良正直的。
她感慨得一塌糊涂,于是又忘了接话。
又是一段诡异的沉默之后,言溯不开心了:“甄爱!”
“嗯?”
“你是一个糟糕的聊天对象,我不想和你说话了。”
甄爱眼珠一转,故意气他:“言溯!”
“……嗯?”傲慢的语气。
“你也很糟糕。你说的这些话其实欧文都告诉我了,你没必要给我打电话的。哼,你提供的信息一点儿都不具有时效性,也不满足语言学社会交际学科里对话的信息性原则!”
结果,
对方疑似憋屈地沉默了,真的沉默了。
甄爱说完,心里一个咯噔,呀,该不会挫伤学习和人聊天的小孩子的自尊心和积极性了吧。
令人心乱的安静后,他的语调恢复了一贯的冷清和倨傲:“我打电话是为了提醒你,离赵何远一点,小心他去杀你。”
“你这个乌鸦嘴!”甄爱小声吼他,把收拾整理的东西弄得噼里啪啦响。
“你在干什么,拆房子吗?”语气不善,一听就知道他皱着眉。
“我在给江心收拾东西。”
他的声音陡然冷了一度:“你在案发现场?”
“废话,我……”
他居然直接挂电话了。
甄爱盯着手机屏幕,觉得他真是不可思议。
刚才打电话的功夫,她已收拾好了纸盒。几天没人住,宿舍里染了一层灰,她手上脏乎乎的。
推开洗手间门去洗手,抬眼便看到镜子,甄爱瞬时狠狠一惊。
洗手台的镜子上用鲜艳的口红写着几个狰狞的字,乍一看竟像人血:
“for you, a thousand miles!”(为你,追遍天涯万里!)
他来了!
耳畔蓦然响起那个男人的声音:“C,你以为逃得掉吗?”
她原本就不是甄爱,而是暗黑组织里的C小姐。
她很清楚,叛逃者从来不会有好下场,就像父母和哥哥的惨死。她能活到现在,除了CIA特工的保护与她千百次变换身份,更重要的是,A先生和B先生不想杀她,想活捉她。不然,她就是有百条命都不够活。
可她不能回去,她不要再和害死她亲人的凶手在一起,不想再过着被他们囚禁的生活,更不想回去那个是非颠倒的黑暗组织里。
“for you, a thousand miles!”
镜子上的字,像火一样灼烧着她的眼,这是他亲口对她说过的。这是她无数次逃命的时候看到过的,这是危险来临的预兆。
他来了!
甄爱脸色惨白,双腿止不住发软,她死死拧着门把手,好几秒才恢复了力气。下意识地摸摸腰间,枪还在。
瞬间的安定。
她靠着门,环视一圈,宿舍里没有人,也没有动静,却陡然间陌生得可怕。
突然,房间门被人缓缓推开,吱呀一声悠扬。
甄爱浑身僵硬,紧紧握着腰间的枪,一动不动。
她死死盯着房门上那人古铜色的手指,心悬到了嗓子眼。他露面的那刻,她心都差点儿跳出来,却又骤然坠落。
是赵何。
赵何没料到这儿有人,见到甄爱也是微微一愣,半晌后却换做微微一笑,关上门,又在不经意间落了锁。
甄爱瞬间平复了适才忐忑的情绪,冷淡看着。他回犯罪现场的原因,一目了然。就像言溯说的,这人是个变态,而江心的死开启了他心里的黑匣子。
赵何站在房门口,望着洗手间门口的甄爱,问:“这里死过人,你不害怕?”
甄爱不理。
赵何冷笑了几声,拿出一截口红,在墙上书写起来:“没想到这次还能遇到她的朋友,真不孤独。”
甄爱认得他手中的口红是江心的,他在墙壁上写的字也正是洗手间玻璃上的。
甄爱试探着问:“你很喜欢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