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饭桌摆在院子里, 映着明亮的月光,不用点灯, 也看得见。
文晚晚夹了一块蛇肉放进碗里, 看了眼冷着脸吃饭的叶淮,抿嘴一笑。
叶淮看见了,冷冷问道:“笑什么?”
“没笑什么, ”文晚晚低头扒饭, 笑出了声,“你还挺会享受的, 头一天来, 就知道去饭铺里叫人送饭。”
叶淮筷子一顿, 那饭, 越发吃不下去了。
当时他点不着火, 气头上走出去, 见街上有饭铺子,便叫了一份客饭让半个时辰后送过来,没想到饭送来了, 可他这会子, 却怎么看怎么觉得, 文晚晚吃的饭, 比他的香得多。
他叫的饭原也不差, 一碗香稻米饭, 一碗紫苏鱼, 一碗砂糖冰雪冷圆子,厨子手艺不坏,调和得咸淡适口, 可叶淮总觉得, 鱼太油腻了,圆子煮的不够软和,而那碗米饭,也明显不如文晚晚做的香。
这个该死的女人,居然不请他吃。
叶淮沉着脸,夹了一块鱼肚子上的肉放进嘴里,入口一尝,越发觉得油腻了,于是眉头一皱,吐在了地上。
“怎么了,”文晚晚随口问道,“刺扎了嘴?”
叶淮不做声,又去夹了一个圆子,嚼一口觉得芯子里硬邦邦的,还是不够软糯,便也吐了。
文晚晚瞥他一眼,心说,这大少爷,又是哪里不对了?
她想,即便她问,他也不会理她,便没再问,夹了一筷豆角炒蛋刚放到碗里,就见叶淮筷子一伸,去夹砂锅里的蛇肉。
文晚晚立刻拿筷子拦住了他。
叶淮抬了眉,道:“怎么?”
“你只叫了一份饭,都没给我叫,”文晚晚一本正经地说道,“那么我做的饭,你也别吃。”
月光底下,就见她一双眼睛毛绒绒的,目光里透着促狭,又有几分认真,叶淮看着她,慢慢拨开她的筷子,夹走了一块肉。
然后,咬了一小口。
又细又嫩又香。
想不到这狡猾的女人,居然做得一手好饭菜。
等从她身上挖出那些细作,也许他可以不杀她,留着做个厨子。
文晚晚也知道拦他不住,很快收回了筷子,只道:“我的饭不是白吃的,要么掏钱,要么干活。”
叶淮听在耳朵里,也只当没听见,冷着一张脸,又夹了一筷子豆角炒蛋。
碧绿的豆角切得碎碎的,点缀着炒得金黄的鸡蛋,这种太过家常的菜色,王府里一般是不做的,他也是头一回看见,半信半疑地夹了一筷子在碗里,伴着米饭一道送进口中,香的,嫩的,油润润的。
但是又不油腻,恰到好处的香,与饭粒伴在一处,入口格外绵软鲜滑。
叶淮忍不住又夹了一筷,跟着是第三筷、第四筷。
他夹得又快又多,盘子里瞬间少了一半,文晚晚嗤一声笑了,道:“你吃饭怎么跟打仗似的?”
打仗?这个词让叶淮瞬间想起了在军中的辰光,虽然他是主帅,但军情瞬息幻变,所以每餐饭,都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吃完,他能吃得这么快,大约也是在军中待得久了,改不掉的习惯。
只是,轮得着她来说?
叶淮淡淡看她一眼,伸手拿过盘子,把剩下的,全扒进了自己碗里。
“哎,”文晚晚连忙去拦,却已经晚了,眼看着菜都到了他碗里,不由得嗔道,“你这人,怎么回事!”
叶淮只当没听见,端起碗来扒了一口,饭碗挡着脸,也挡住了左边脸颊上乍然出现又乍然消失的酒窝。
这狡猾的女人,倒也并非一无是处。
叶淮很快吃完了一碗饭,又去添了第二碗,待要添第三碗时,文晚晚拦住了他:“大晚上的,别吃太多,容易积食。”
叶淮突然有了点似曾相识的感觉。
像是什么时候曾经有过这个场景似的。
是了,三岁生日时,父亲从战场上回来,那天一家人都很欢喜,厨房做了许多好吃的,他一直吃一直吃,怎么也吃不够,然后,母亲拦住了他,摸着他的头柔声说道:“吃太多了容易积食,让哥哥带你出去玩一会儿吧。”
那是他记忆中,为数不多的,母亲对他十分温柔的时候。
之后,父亲战死,十一岁的大哥继承王位,在朝廷和洞夷人的左右夹攻下夙夜忧心操劳,再没有时间带他出去玩,而母亲,好像也再没对他笑过。
一念至此,轻快的心境瞬间顿时堆满阴霾,叶淮丢下碗,一言不发,起身离去。
文晚晚敏锐地察觉到了突然冷淡的气氛,便没有叫他,只是,方才还好好的,又是哪句话惹得他翻脸呢?
第二天一早文晚晚起床时,叶淮的房门开着,人却不在,文晚晚生了火把粥熬上,见院里那块小菜地莴笋生得挺好,正准备拔一棵做菜时,突然听见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哟,这么大一院房子,就你一个人住啊?”
文晚晚冷不防,吓了一跳,回头看时,却是王婆,已经走进院里了,正往屋里走,边走边伸着脖子到处乱看。
文晚晚忙丢下莴笋,不动声色地上前拦住,含笑说道:“王妈妈一大早过来,有什么事?”
王婆生平头一件喜欢的是占便宜,第二件就是刺探别人的隐私,此时看这情形,仿佛是文晚晚一个单身女人独自住着,脑子里立刻生出了无数个念头,这女人年纪轻生得又好,通身的气派也不像乡下人,难道是城里大户人家逃出来的小妾?还是哪个有钱人养的外室?或者,是做皮肉生意的暗门子?
不管哪一样,被她抓到都是把柄,就能好好敲诈一笔。王婆心里盘算着,就想进屋里再看仔细些,见文晚晚挡在身前,便用力一把将她推开,道:“来你家串串门。”
文晚晚没料到她居然动手,一不防备,被她推出去老远,差点没摔一跤,等站住了时,王婆已经钻进了叶淮的屋里。
王婆原是见那间屋开着门,看着又大又亮堂,猜想着是文晚晚的卧房,这才蹿了进去,哪知一进门,先看见床头搭着一件白袍,却是男人的衣服。
王婆顿时来了劲,一把拿起袍子,连珠炮似地向追过来的文晚晚问道:“你不是一个人住吗,怎么有男人衣服?你该不会招了野男人胡搞吧?我们这里住的可都是正经人家,你乌七八糟乱搞,抓住了要浸猪笼!”
“我几时说我一个人住了?”文晚晚冷了脸,上前去拦她,“你别乱拿东西!”
“哟,你不是一个人,那还有谁?”王婆抓着袍子不放,又往床上去翻,“是你男人?还是野男人?”
文晚晚脾气再好,这会子也难免恼怒,正要上前赶她走,突然觉得眼前什么东西一闪而过,跟着王婆“哎哟”一声,捂着后脑勺扭过头来,恶狠狠地说道:“你敢打我?”
文晚晚还没回答,噗一声,又一个东西砸在王婆脑门子上,这下两个人都看得清清楚楚,是颗石子,从窗户外面飞进来的。
王婆痛得大叫一声,几步跑到窗前,嘴里就骂上了:“谁?哪个小兔崽子敢打你老娘……”
话没说完,又一颗石子飞进来,砸在她嘴上,王婆只觉得门牙都要被磕掉了,又恨又怕又不服气,连忙捂着嘴跑到院里,四下里一瞅,一个人影也没有,也不知石子是从哪里蹦出来的,王婆心里有点发毛,正要叫骂,第四颗石子飞过来,正正好砸在她鼻子上。
血呼一下流了下来,王婆两只手都忙着去捂鼻子,硬着头皮说道:“有种就出来,别让我找出来你是谁!”
她嘴上虽然硬气,心里也害怕得紧,捂着鼻子一道烟跑回家,咣一脚踢开门,恶狠狠地叫道:“贼骨头,死去哪儿了?快滚出来给我舀水!”
院里一下子安静下来,文晚晚捡起丢在地上的白袍,走到屋檐下抬了头,低声唤道:“南舟?”
下手又快又狠,除了他,再没有别人。
没有人回应。文晚晚笑了下,拿着白袍正要去洗,叶淮却从门外走了进来,一张脸绷得紧紧的,从她身边经过时,连看都不看她一眼。
这是又恼了,而且看起来,好像恼火得紧。
不过,换了谁被王婆在房里乱翻,都会恼吧,也怪她一时大意,竟然被王婆闯了进来。文晚晚自己觉得有点理亏,便跟上去,柔声说道:“对不住,这件衣服我立刻就去洗。”
“烧了!”叶淮冷冰冰地说道。
文晚晚怔了一下,下意识地说道:“烧了太可惜了,还挺新的……”
话没说完,叶淮已经快步走进卧房,跟着将铺盖被褥都扔出来,冷冷说道:“全都烧了!”
可真是个,坏脾气的大少爷。
文晚晚走过去都捡了起来,却不准备烧,铺盖是郭张氏送给她的,里外簇新,他嫌脏不要的话,她可以洗了继续用,至于那件白袍,是上等的衣料,送去估衣铺至少能卖一百钱,又够一两天的嚼用。
为着王婆摸一下就统统要烧掉,这位大少爷,还真是不会过日子。
饭菜端上桌时,叶淮依旧待在屋里不肯出来,文晚晚有心安抚,便给他也盛了一碗粥,扬声叫道:“南舟,出来吃饭了!”
屋里静悄悄的,没人回应。
这是专一要怄气了?文晚晚想了想,便也没再叫,独自吃了起来。
叶淮站在窗前,瞧着院子里吃得正香的文晚晚,脸色越来越难看。
饭是小米粥,金灿灿粘滑滑的,看着就香,边上放着一碟子加了鸡蛋和碎菜叶的煎饼,微黄中透着碧绿,看上去也很好吃,还有一碟子莴笋丝,用麻油拌了,点缀着几个切得细细的红辣椒圈,青翠欲滴,格外诱人。
这个该死的女人,居然只叫了他一次,假如她再多叫两次,他也不是不可以吃。
叶淮觉得肚子越发饿得紧了,突然有点懊恼。
他这到底是,跟她过不去,还是跟自己过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