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姐抬眸,只见门外走进个女孩,年纪尚小身量合中。此时迎春方才七岁,还未曾张开。红楼梦中描述肌肤微丰,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沉默,观之可亲很是准确。只是如今她还小,性格未曾完全定型倒也有一丝小女儿灵性。见她身穿半旧不新的撒花绉纱窄袖儒裙,外罩二色素缎缕金百蝶褙子,带着一个赤金璎珞,梳着双丫髻一边缀着两只烧蓝嵌珠的蝴蝶坠脚,再无其它装饰。
迎春走进前来先对着邢夫人一施礼请了蹲安道:“请太太安。”邢夫人抬手道:“起来罢,给你嫂子道声喜。”
迎春走上前去,对着凤姐一福道:“给嫂子贺喜。”说完,退到邢夫人边上再无她话。
凤姐知道,迎春性子沉静在贾母面前不止比不上宝玉,甚至都不如口齿伶俐颇为娇憨的探春受关注。这是个循环,越不受关注,越是沉静无语。越是沉静无语便越不受人关注。这种性子,实则最终成了她被虐杀的最后一把刀子。凤姐想要帮助这个女孩摆脱出嫁一年便被虐杀的命运,便要从她的性格开始。其实迎春若是受重视,性子未必就如此沉静,眼前的邢夫人便是凤姐能够利用最好最快的跳板。
凤姐思到此处对着迎春笑道:“如此便谢过姑娘,一会儿让老妈子抱来姐儿,沾沾太太的福气,也沾沾姑姑的灵巧气。”回头对身边的平儿道:“你去瞧瞧姐儿可醒了,若是醒了叫奶妈子抱来太太姑娘瞧。”
邢夫人倒是嘱咐一句:“姐儿若是睡着了,便不要抱来。来来往往仔细着凉,小人儿受不得风吹。”平儿答应一声出去。
凤姐忽然抚额笑道:“瞧我这记性,姑娘来了半日也没拿些点心。”回头对丰儿到:“你去看看有什么新鲜点心没有,再去对些奶茶子给姑娘。”
迎春上前一福道:“谢嫂子。”七岁的孩子,礼数可谓周全,贾府对女孩规矩上的教导严格。只是好好的女孩儿,倒是如此方规方矩没了童趣。再者,凤姐前世看红楼梦时,黛玉,探春甚至是薛宝钗都有活泼娇憨的时刻,只这迎春沉静默语不见娇趣。其实,小女孩撒撒娇反而更得长辈的疼惜。
凤姐拉过迎春到身边笑道:“姑娘倒是懂礼数,这是好事儿。只是如今并没外人,不过母亲嫂子罢了,无需这般守礼。没得小女孩子倒像老学究,三姑娘倒比你活泼,老太太见着她就欢喜。你们姑娘外人面前不要失了礼数便好。太太说,可是呢?”
邢夫人拿着茶碗撇了撇沫子点头道:“这话很是,你看三丫头倒懂得哄老太太的欢喜,你便是多说几句无妨,。”邢夫人先前虽不甚重视迎春,到底迎春是她大房女儿,不愿意落于二房之后。
迎春上前开口道:“谢太太嫂子的教导,记下了。”
凤姐笑了笑,到底非一日之寒,幸亏迎春还小,日子久了也能水滴石穿。
凤姐遂说道:“太太教导的好。看我们姑娘灵巧聪明,怨不得太太最是疼惜,那些好体己只想着妹妹。到底女儿是贴身棉袄,只怕妹妹再大些,我和二爷竟成了烧糊了的卷子,不入太太眼呢。”这奉承话儿说的邢夫人高兴,一则说她会教导孩子,二则说她是个良善贤明的嫡母。况且,她本也打算以后善待迎春,毕竟没有亲生的也无法,庶女养的亲了也是条路子。
只见邢夫人放下茶碗子,拉过迎春打趣道:“听你嫂子一味的胡说,哪里就那般偏颇了,姑娘们在家能有几年光景啊?便是多疼些也是该当,你们做哥哥嫂嫂的也该格外看顾些才是,没得倒拿你妹妹打趣儿,正经拿出些缎子纱罗给你妹子裁衣裳。”
凤姐会心一笑道:“瞧瞧还说不偏颇。那些好体己给了妹妹不算,我们粗笨原是不配。倒还要我们拿东取西给妹妹。我们原也该给妹妹,只是太太也念顾些我和二爷的脸面,没得外人说起我们两口儿叠一块都不如妹妹受宠。”
邢夫人扑哧一笑,倒拉着迎春的手笑道:“瞧你嫂子编排咱们的话,还不趁早儿撕了她的嘴儿,看她过后儿还这么巧不巧了?”迎春自是不敢,虽还小到底有个小心思,这样的嫂子,这样的嫡母是她从未经过的。她不晓得发生了什么,只觉很是开心快活。她自小便不受重视,现在倒有些受宠若惊。
凤姐见时机到了便对邢夫人说道:“妹妹穿的素净,小孩子家到底忌讳些。再者,七岁了也该换个发髻才是正经。这双丫髻简单便简单,却用不上那么些头面。太太淘邆了那些新巧的首饰头面,竟无处佩。”邢夫人看了看迎春,觉着这孩子倒也乖觉,凤姐那些话倒让她有种做母亲的感觉。
邢夫人唤来迎春大丫头司棋吩咐道:“回去替你们姑娘换个发髻,一会儿把这些首饰头面带去,也给你们姑娘打扮的出挑些。”
司棋接过妆盒,心中不禁讶异。她到底比迎春大些,心里也有些计较,大太太从没像现在这般厚待姑娘,不说首饰从前连个笑脸儿都难得,更别论这般亲昵姑娘。便是连二奶奶从前待姑娘不过面子情,有时竟对三姑娘还和善些。如今怎么都变了?司棋想不明白,倒很为姑娘高兴,若是姑娘得了太太奶奶的青眼,她们的日子便好过些。
迎春见邢夫人不仅对她笑脸以对,出手便是一盒首饰头面,这是可前所未有,受宠若惊。惊讶之余到底是大家子训练有素的小姐,走到邢夫人正前方规规矩矩的行了礼:“谢太太赏。”
邢夫人被凤姐恭维的有些飘飘然拉着迎春到怀里笑道:“什么谢不谢的,这也是该当的。你在老太太身边,我能看顾你多少呢?”把迎春搂在怀中,她忽有些错觉。和往常抱宝玉的感觉不同,到底这个孩子是可以属于她的。
凤姐趁机打趣:“到底是妹妹得宠。妹妹,太太的好东西先紧着你,我和你哥哥竟没有半点儿,你也替我们好生求一求,没准儿太太看顾你的面子也赏些好东西给我们。”说罢便伸手去拉迎春的袖子。
迎春到底小孩子家面皮薄,被凤姐儿打趣的只把小脑袋埋在邢夫人腿上,一言不发。
丰儿端着奶茶和新鲜点心进来,凤姐让迎春起来吃些,这才从邢夫人怀里出来,到底挨着邢夫人坐下了。
邢夫人摸了摸迎春的双丫髻对凤姐笑道:“她小孩子家面皮薄呢,不许打趣了。”
娘们几个说了会子闲话。平儿来回,姐儿一直未醒,外头又有点风,奶妈子不敢抱过来。
邢夫人见凤姐面有倦色便道:“你才好些便说了那几大车不要紧的话,也不怕累的慌。我也来了半日,你好生养着吧,少了东西只管往我那里要去,我不偏颇。等明儿洗三,再瞧姐儿罢。这会子我先去,顺道你妹子屋里瞧瞧”说罢牵着迎春要走。
凤姐想着话虽说透了,到底要转变一个人可不是三言两语便成。邢夫人爱财,老话说礼多人不怪,打今儿起要多多送些东西才好,搜索王熙凤记忆看看有哪些东西合适拿出手去。
想到此凤姐说道:“太太且慢一步,前儿我叔叔派人从南方给我送了些东西。别的倒也罢了,就是那四匹五色缠花交纹缂丝的松罗锦难得,这是南边上供宫里的锦,说是十个织娘三月方可成一匹。我小人儿不配使,前儿孝敬老太太两匹松香色,原想着剩下两匹雨过天青的孝敬太太,既如此请太太便带去吧。”凤姐知道,原先剩下两匹本该送给王夫人的。如今她且不能够,与其去送给那种老谋深算的狐狸,不如拿来做人情的好,邢夫人好歹落难时还记挂着孙女。
邢夫人甚是高兴,倒也不单单为了锦缎。只因听凤姐说只得了四匹,两匹孝敬老太太自然应该,剩下的两匹全部孝敬自己,半寸都没有王氏的份,这真难得的事。或者凤姐生了孩子真应了老话,变了。邢夫人着小丫头拿着锦缎,特特领着迎春去她屋子。
且不说送走邢夫人母女,凤姐顿觉泄了一口气身子越发难受起来。平儿见状忙来服侍凤姐吃下些红参炖乌鸡并几样暖血的精致小菜,又喝下老王太医开的补药方子。总算能安稳睡下,余下不表。
只说邢夫人领着迎春去她屋子。迎春姊妹如今都跟着贾母住,宝玉自然同贾母住在暖阁套间儿里,迎春姊妹皆由奶妈子嬷嬷丫头们伴着住在贾母屋后的小院子里。
这院子原是小小巧巧十七八间,院里树木繁茂,花朵盛放娇艳欲滴,原系老公爷在时姨娘的住所。老公爷过身后,贾母打发姨娘们别处住,许是眼不见为净的意思,这几个姨娘熬了些年也都故去了。贾母大肆修整了一番用以抚养在身边的子孙们住,此处离贾母正屋近,便于照料,最早入住的是幼时的贾琏。如今迎春住着西厢三明三暗的六间屋子。
邢夫人虽一向不在意迎春,到底是她大房的女儿,平日给贾母请了安偶时也来坐坐。只她一向不料理迎春的起居生活,全部交给贾母。迎春性子沉静也不甚得贾母的青眼,故她的居间摆设一概都是公中的,吃食衣着钗环脂粉也皆是公中旧例。
倒是探春机敏懂识实务者俊杰,把个生母赵姨娘鄙之如夷只亲昵嫡母王夫人,故此王夫人倒还肯不时多照拂她些。故此,探春的屋子比迎春的更是大气华丽些,份例之外也多些钗环服饰。
邢夫人如今心思变了,倒也愿好生抚养迎春。她搭着小丫头的手,牵着迎春走进东厢迎春平日起居的那间明屋,在炕上坐下。
迎春的奶妈子并两个教养嬷嬷及丫头们都上来请安不迭。邢夫人实则知道,迎春的奶妈子嬷嬷们见她不受宠,对她照拂的并不精心倒要敲打一番才是。
邢夫人一抬手道:“罢了。如今姑娘大了,你们更该小心些伺候。老太太年岁大了,我又住的远些你们可别糊弄了事。若经我查出你们苛待了姑娘,可不管谁是有脸的谁是没脸的,统统打发出去要饭。就是老太太知道了,也必不能轻饶。”
丫头们还犹可,奶妈子并两个嬷嬷心惊不已。她们因迎春不很受贾母宠爱,嫡母邢夫人也不照拂,所以对待迎春很是敷衍了事。如今听了邢夫人的话,少不得疑惑惊心。毕竟在这时代,奴才的生死大权皆在主子手里,况且邢夫人出了名的刻薄寡情又是迎春嫡母,要了销他们甚至连贾母都不必惊动。即便惊动贾母,老太太也绝不会为奶妈子嬷嬷去同儿媳妇理论,毕竟她们照料姑娘不仔细是真的。
迎春的奶妈子壮着胆子心虚的回道:“太太,我们必定好好伺候姑娘。”
此时小丫头进了茶,迎春亲为嫡母奉上。邢夫人抿了一口茶道:“恩,你是姑娘的奶妈妈,更要精心些。我和老爷膝下统共那么一个女孩,不说多金贵那也我们的小娇娇。瞧瞧七岁了还梳个双丫髻,也不说佩几样得体些的头面,要是没有不妨和我要去。出门穿那么身半新不旧的衣衫,你们姑娘可是没份例没父母兄嫂的?”啪,邢夫人重重的放下茶碗子,泼洒出不少茶水。
地下站了一屋子奴才见邢夫人生气,皆不敢出声气。到是邢夫人的陪房钱嬷嬷上前劝解一二道:“太太莫生气。二奶奶喜得姐儿是大喜的日子,不值当生气。奴婢想,她们日后必定会好生伺候姑娘的。姑娘有您疼着,谁还敢不小心伺候呐?”
钱嬷嬷一席话奉承的恰到好处,邢夫人便也收起怒气道:“你们日后好生照料姑娘,照料好了我必有赏。”
地下嬷嬷丫头齐齐磕头信誓作保:“奴婢日后必定好生伺候姑娘。”
邢夫人这才作罢,她环顾迎春的屋子摆设半响说道:“钱里家的,你去开我小库房瞧瞧,去年得的那小桥流水的山子摆件并那顶水绫小篆影纱帐给你姑娘拿来。”
钱嬷嬷应声而去。这里的众人目瞪口呆,大太太怎地对姑娘如此上心了?况她刻薄敛财成性,怎么肯拿出那么如此名贵的物件给姑娘陈设。
其实,对于邢夫人而言敛财不过为了老有所依,如今得了凤姐的提点儿子闺女才是真的依靠,如何不心境开朗?财物毕竟是死物件,人才是活生生的依靠。
迎春忙上来道谢:“谢太太赏!只太过名贵,太太还是收着罢。”长者赐原不该辞的,迎春到底还有所胆怯。
邢夫人抚了抚迎春额前的发说道:“你姑娘家,要好生学着收拾屋子。这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只给你摆着正合适罢了。咱们不像有些家儿孩子多,只有你和你哥哥两个罢了,有什么好东西总是给你们的。”邢夫人见迎春小小的倒也懂事,心里多了份疼爱。当然,为自己找依靠后路才是她最终的目的。
迎春倒是心里甚是感动,这个女孩子从出生没有享受过亲情。亲生母亲不过是姨娘,自小跟着贾母生活。贾母心中宝玉排第一,惜春最小也多得些宠爱,探春聪慧灵巧也时不时撒个娇儿,只有她不上不下沉静无语不得青眼。如今嫡母如此看顾爱惜,小孩子没有那么些计较,自然心头暖意四起。
迎春小心翼翼的拉着邢夫人的衣角轻声道:“谢母亲赏。”这是她生平第一次喊出母亲二字,贾府的规矩森严。
邢夫人一听母亲二字,顿时百感交集。往日里每每听到宝玉喊王夫人心里总是艳羡的。她将迎春拉进怀里摩挲着:“好孩子,说什么赏不赏的,和我不要外道。往后要什么吃的玩的都只管告诉我,今儿就同我家去吃饭吧,也给你父亲请安。”迎春自然点头应下。
迎春在邢夫人的怀中,享受着迟来的母爱,娘儿们说些闲话。只一会儿,钱嬷嬷取了东西来回道:“太太,可是这两样?”
邢夫人展开一看笑道:“可不就是这两样。司棋,这顶帐子现给你姑娘悬上,这山子且摆在那格子上。”
司棋应声而动,待收拾整齐邢夫人一时看了倒也满意:“此时也想不起什么东西了,待想到再送来。这会子也快吃晚饭了,你们着人去回老太太就说姑娘跟着我吃晚饭。”
一时又指了个小丫头道:“你去瞧瞧晚饭,有容易克化的菜添一两样。”
邢夫人命嬷嬷给迎春换发髻,梳了坠马髻佩上那只蓝翠嵌粉玉蝴蝶步摇,那串细米珍珠垂在脸旁趁着迎春越发肤脂细白,眼眉俊秀。邢夫人左右看了一会,亲给迎春带上那副赤金镶北珠的的镯子方觉满意。那镯子上莲子大的北珠看着迎春嬷嬷们直眼热。
带迎春换了衣衫,装扮一新邢夫人方领着她登车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