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宝应以为慕锦成又要眯瞪睡着时,他却站起来负手在屋里踱来踱去,查看每台缫丝机上的情况。
顾大丫和郑招娣以及顾小花与方玲,在顾青竹手把手教导下,也学会了缫丝,只是她们还有些磕绊,还要多多练习才行。
而其他几个女孩子很自然把顾青竹当做临时教习,时不时来向她请教。
杨大妞也想去问顾青竹,却被顾二妮一把拉住,她已经掌握了一些技巧,能马马虎虎完成缫丝,她为了巩固自个的小圈子,不惜将自个悟到的法子教给杨大妞,这让傻大妞对她感激涕零,只差为她做牛做马了。
彭珍珠和贾敏也不是特别蠢笨的,失败了很多次,终于能摸着点缫丝的门道。
慕锦成其实完全不懂,可他啥话也不说,只瞪着眼瞅瞅这里,看看那里,一副我懒得说你的嫌弃模样,让这样一个如兰似玉的美男子如此不满意,那些个女孩子不由得满心羞愧,一个个乖乖埋头苦练。
如此一来,这半日倒是好挨,慕锦成打发宝应到丰之斋买了几样糕点,他半倚在桌边,拄着腮帮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玩。
及到晚饭时间,郭嬷嬷还没有回来,慕锦成既答应了,便不好提前离开,只得又在这里吃了一碗茶水泡饭,而将那些肉食都赏了外头的女孩子们。
夏日日头长,慕锦成心情不佳,撇了宝应,在前院溜达了一圈,直到蚊子叫嚣着扑向他所有裸露在外的肌肤上,他才不得不折回后院,入眼,一直晾在天井里扎眼的被褥枕头不见了,待他回到屋里,就见床榻已经妥帖地铺好了,宝应正满屋子和一只蚊子较劲。
慕锦成嘴角不自觉地上扬,这丫头到底还是不忍不管他的。
心情瞬间变好的慕锦成,装作闲逛,却到处找不到顾青竹。
他眼光无意中一瞥,却见工坊的大门微开了一条缝,慕锦成有些惊讶,刚才因为找不到锁,他特意嘱咐宝应将门关好才去吃饭的。
这会儿怎么开了,莫不是进了贼?
想到这儿,他轻手轻脚走过去,在门边竖耳听了听,里面隐约传来缫丝机踩动的声音。
谁这会子还在这儿?慕锦成好奇,推门而入。
大门吱呀一响,顾青竹抬头,就见朦胧夜色里进来一个晚霞般的身影,像一簇跳跃不熄的火焰,慢慢向她走来。
“晚上收了工,郭嬷嬷不让到工坊来,你忘记规矩了?”慕锦成见是她,便不觉得惊讶。
“嬷嬷这会儿又不在。”顾青竹不看他,自顾抽丝。
“就算嬷嬷不在,这会儿,蚊子已经闹腾上了,女孩子不可以有疤的。”慕锦成低声劝她。
蕤华院里的丫头,不管大小,到了夏天,人人都有一个避蚊的香囊,天擦黑了,点上熏香,就都在屋里待着,做针黹也好,玩闹也好,反正是不出屋子的,若实在有事,也是支使宝应跑腿。
故而,在慕家,丫头们都盼着到蕤华院当差,不图别的,只为了有个怜香惜玉好说话的主子。
“不碍事,我来时抹了药膏。”顾青竹对他说的话,不甚在意。
在山里,上山砍柴,下地锄草,伺候茶园桑园,谁还少得了小伤小痛,至于疤痕,时间长了,自然会淡的,要说被蚊子叮一下,她根本不在意,这有啥大不了的,又不是被野蜂叮。
顾青竹有多犟,慕锦成不是没见识过,她既不肯听,他就在旁边的一台缫丝机上坐下了。
绕了一股线,又接上另一股,顾青竹瞥了眼旁边的人,只见他不停挠痒,慕锦成养尊处优惯的,身上又没有什么驱蚊的东西,故而,细皮嫩肉的他特别招蚊子。
外头已经传来宝应不安的呼唤声,顾青竹不得不开口说:“你快走吧,赖在这里做什么!”
“好呀。”慕锦成已经将手腕上抓破了,起身就走。
难得见他这般如她意的爽快,顾青竹一时抬头看他,只见他往大门去,可使了吃奶的劲儿,却百般拉不开门。
“我刚才是走了的,可门打不开,不赖我!”慕锦成折了回来,两手一摊,极其无奈地说。
“随你便!”顾青竹气的不行,低头忙自个的事,懒得理他。
她要争取早点通过考核,尽早拿到工钱,她一出来就是两个月,夏茶是完全没指望了,之前和了然师傅说好,要试着炒茶的,这事也被耽搁了。
可阿弟的笔墨费,明年到县里考试和上学的束脩,还有阿奶的口粮却是等不得的,样样都得要钱,她一天也不敢耗费掉。
最后的天光终于被黑暗取代,一轮圆月慢悠悠爬上树梢,将清辉遍洒,工坊也沉浸其间。
隐约的月光,依稀的炭火,给顾青竹照亮,缫丝锅里十来个茧子全都剥完了,丝轫上已缠着小半个丝锭,在暗色中散发着温柔的光,如霜似雪,让人心生怜惜之情。
顾青竹灭了火,收拾了东西准备离开,这才发现慕锦成还在这里,这个没心没肺的人,竟然满身汗水窝着睡着了。
这会子外间已经听不见人声,静谧的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顾青竹只得轻轻推他:“醒醒,回屋睡去!”
“嗯?你弄好了?”慕锦成半眯着朦胧睡眼问。
他大概是睡迷糊了,忘记自个是坐在缫丝机的窄凳上,一翻身,整个人往下跌倒,顾青竹正站在他身旁,一惊,想都没想,伸手扶他,慕锦成正本能的想要抓住什么,结果,他下跌的力道,直接把她也拉倒在地。
顾青竹狼狈地扑在他身上,一头撞上他的胸口,鼻子一阵阵发酸,好不容易手脚并用地从人肉软垫上爬起来,却恰巧慌乱的慕锦成屈身想要扶她,两人的脸好巧不巧地一下子碰到一起,瞬间像一片羽毛般软弹微凉的触感,滑过慕锦成的唇角,令他如被雷击,心底酥麻一片。
“昏了头了,我为啥要管你!”顾青竹直起身,抹了下唇,懊恼地低咒。
自个向来遇见他就没好事,适才为什么要自找倒霉的叫醒他,定是被那如雪的丝光蛊惑了!
顾青竹又气又羞地拔脚就走,直出了工坊的门才掸了掸身上的灰尘,仿佛要把刚才发生的事都抖落干净,却没想自个是怎么开的门。
此刻已经完全醒了的慕锦成,安安静静,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月光将斑驳的树影投在他脸上,明灭转换,他闭着眼,嘴角噙着笑,那一触即逝的甜美,是他两世都没体验过的,还有刚才顾青竹凌乱的气息,以及为了从他身上爬起来,双手到处乱摸的触感,仿佛还停留在他的鼻端身上。
“我的爷,你怎么在这儿!”
还没等慕锦成笑够,宝应就提着灯,慌慌张张一头闯了进来。
“哎呀,这是咋的了,三爷,你没事吧,都是老婆子来迟了,该死,该死!”跟在后头的郭嬷嬷一见慕锦成诡异的笑容,还以为他撞了邪,吓着捂着胸口道。
“没事,郭嬷嬷,你既来了,我便回去了。”慕锦成从地上起来,拍拍手道。
“好好好,三爷,你若是累着了,明儿就歇歇,别赶着来了。”郭嬷嬷一路陪着小心道。
这位三爷在旁人眼里就是个不学无术的败家子,可却是慕家老太太和夫人的眼珠子心头肉,倘若在她这里招了鬼怪邪祟,生了啥说不清的病,日后,大小姐嫁过去,必定没有好日子过,为此,她不敢让他再来了。
“我好着呢,明儿一准来。”慕锦成扬扬手,自顾走了。
宝应久寻不到他,急得不行,刚才那一幕,更将他吓得魂儿都飞了,这会子,见他出了院子,打算回家,赶忙紧跑了几步,给他前头照亮,外面的马车已经候了一天,待慕锦成上了车,车夫拉着马嗒嗒地走了。
郭嬷嬷一直站在门口,恨不能跟着去,给老太太夫人跪一夜赔不是。
“嬷嬷?”小来在后面,犹豫地唤了一声。
“关门,叫婆子们好生守着。”郭嬷嬷转头看了看夜色里几处房屋,月光将它们的阴影拖出老长,一处覆盖着一处,像藏着蛰伏的野兽。
郭嬷嬷心里不免犯嘀咕,这处地偏是偏了点,可当初牙行里的人是打了包票说没问题的,可今儿看来,似有不顺,谭子佩刚吃了药,稍稍好转了些,慕锦成又是这般吓人模样。
她有心想让谭子衿请慈恩寺的师父来做几天法事,去去晦气,可又怕外头那些个不看好织坊的人趁机造谣。
昨儿,谭老爷倒是想派几个家丁过来帮着守门,可后院那几个不安分的丫头,一个不留神,就能给她折腾出幺蛾子来,这要出点啥事,她一辈子的清名就得折里头。
郭嬷嬷左右为难,少不得又亲自去各处看看,检查火烛门栓。
第二日,慕锦成果然如他所言,一早就来了,不过他脸上被蚊子叮的红包藏也藏不住,时不时还要挠一挠,引得女孩子们背地里偷偷笑他。
郭嬷嬷半点不敢怠慢,打发小来去药行配了驱蚊的香囊和药水,还把顾青竹给她用的药膏也送了他。
顾青竹缫丝的技法越来越熟练,一天分配二十个茧子根本不够她练的,郭嬷嬷对她十分看好,就允她自取,顾青英自告奋勇地帮大姐拿蚕茧,茧筐就在慕锦成桌子的旁边,她隔上半个时辰,就拿帕子来兜,一早上来来回回跑了好几趟。
她像个小鹿似的欢快奔跑,临近中午的时候,她又一次去拿茧子。
往回跑的时候,彭珍珠笑着说:“小青英,你姐可真厉害!”
“嗯。”青英只顾抬头和她说话,却不料斜刺里突然伸出一只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