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晖院中,烛火煌煌,卢氏坐在铜镜前,伸手摘下左耳上的嵌宝耳坠,问身后的茯苓:“你适才去厨房,可看见老爷和二老爷谈妥事情了?”
正帮卢氏放下头发的茯苓道:“奴婢回来时,瞧着庆余不在书房外,二老爷约莫已经回去了。”
卢氏手上一顿,右耳上的耳坠扯着肉疼,她微微拧眉说:“他今儿还要和我怄气不成?”
茯苓咬唇,犹豫道:“夫人,奴婢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听了这话,卢氏心里一惊,茯苓向来持重,捕风捉影的闲话,她从不在她跟前讲。
卢氏手心里攥着一副耳坠,沉声道:“不管好赖话,你只管说便是了,你是我娘家带来的丫头,若你都不敢说真话,我在慕家岂不是成了聋子瞎子!”
“奴婢适才经过浣纱院,看见香苹和香芸两个丫头坐在外头,见着我十分慌张,我走过院墙暗处,听见……,总之,……是不堪入耳!”茯苓红了脸,只恨不得朝地上啐一口唾沫才解气。
倏然,掌心里传来一阵刺痛,卢氏张开手,将耳坠放回首饰盒中,冷声道:“老爷为个死人,与我生分了,反倒让那个狐媚子捡了便宜!”
“都是奴婢的错,原不该多嘴,白惹了夫人生气。”茯苓慌忙躬身赔罪。
卢氏回头望了眼桌上,低低叹息:“与你不相干,只可惜了那碗熬了一下午的人参养荣汤,我是慕家主母,不屑与一个姨娘争风吃醋,我只担心老爷身子不好,前些日子,谭先生说他犯了心痹,这都过了不惑之年,不知保养,还一味胡为,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三生和慕家又该怎么办!”
“夫人,老爷只是一时接受不了旧事,又有那狐狸精使了浑身解数勾着,哪有不贪恋的,等过几日想明白了,就晓得到底还是您对他最好。”茯苓拿着篦子一点点为卢氏顺发,宽慰道。
“嗐,我现到了这个年纪,想他对我如何好,已是不可能了,只盼着安稳些吧,如今,他一下乱了内院的规矩,那屋里的人,不定怎么招摇折腾,你瞧,老爷昨儿不过在她那里过了一晚,今早处处针对锦成的新妇,这哪里是欺负一个乡下丫头,分明是想要压我这个嫡妻一头!”
茯苓将头发盘住,低语道:“夫人听奴婢说一句,她再神气,充其量不过是个死人替代品,浣纱院,浣纱院,府里的老人谁不晓得这里面的缘故,只是不敢乱嚼舌根罢了,也就她整日沾沾自喜,好似多了不得了,白叫人看了多少笑话,眼下她越是闹腾,往后夫人越好收拾!”
“你一会儿将那碗汤倒了吧,我乏了。”卢氏掩嘴打了个哈欠。
“好,我先伺候夫人睡下。”茯苓帮她脱下外裳,换了亵衣。
被窝里早用三四个汤婆子暖热了,卢氏躺下便闭上了眼睛,茯苓放下两层帐幔,又将铜炉里的炭多加了几块,灭了屋里大多的灯火,只留一盏微弱的绿釉荷叶灯。
茯苓端了那碗汤出去,卢氏在床上听见门轻轻关上的声音,她在暗色里睁开了眼睛。
慕绍堂书房里的那张画,浣纱院,乃至只有眼睛有那么一点相似的蔡氏,都像一根刺,这些年,长长久久地扎在卢氏的心上。
她有时觉得,那根刺已经跟她的心长成一体,谁也不能用浣娘伤害她半分,然而,慕绍堂得知真相的怒火,蔡氏得意的媚笑,都在无声地告诉她,她输了,输给一个死了二十多年的死人,而且还输得万分的惨!
辗转无眠,最后一点灯火熄灭,天边露了一线白,卢氏方才迷瞪着睡了一会儿。
榕华院中,昨夜还老老实实各睡一边的人,今儿又团在一处,顾青竹裹着自个的被子,挤在慕锦成怀里。
慕锦成被冻醒了,他一低头就看见怀里的女孩儿睡得正香,满头的乌发铺在枕上,散得到处都是,与他的丝丝缕缕缠绕在一起。
此时的顾青竹仿佛收起小爪子的猫崽,长长的睫毛低垂,鼻尖上的小雀斑格外引人注目,慕锦成将耷拉在她脸颊上的一缕长发撩到耳后,她粉嫩的耳朵,看着人心痒,他不由得伸手捻了捻她可爱的耳垂,微凉。
慕锦成收了手,将身上的被子扯了些,盖住自个,满意地抱着顾青竹继续睡。
“你……”这次顾青竹知道压低声音,但她的火气比上次还大。
一睁眼,就重现昨日早上的情形,这搁谁都得噩梦呀。
慕锦成半眯着眼,似乎没睡醒,哑着嗓子道:“又吵吵!”
“你这个无赖!”顾青竹对他又踢又打。
慕锦成擒住她的手腕,虎着脸道:“分明是你钻了我的被窝,还赖我!”
顾青竹低头,这才看见自个连人带被都在慕锦成的被窝里,这下糗大了。
“抱枕呢?”顾青竹低头去寻。
床上没有,她撩开帐幔一瞧,可怜的抱枕躺在脚踏上。
慕锦成先下手为强,低哼道:“肯定是你昨晚为了钻我被窝,将抱枕扔了!”
顾青竹顺了顺头发,这样冷的天气,睡一床被子确实冷了些,可她睡觉一向老实,要不然也照顾不好小妹,可到了这里怎么就浑然不觉了?
“今天晚上,无论如何要加一床被子!”顾青竹有些理亏,偷看了他一眼,外强中干道。
“我说不出口,要说,你……阿嚏!”慕锦成话没说完,对着顾青竹就打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喷嚏,幸好他及时扭头用手肘掩住了口鼻,要不然可就喷她一脸了。
“你该不是受了风寒吧?”顾青竹蹙眉看看他。
观其面色,确似着了凉,但他惯会捉弄人,顾青竹不得不多问一句。
慕锦成眨了眨眼,促狭道:“还不是为你冻的!”
这话暧昧至极,这会儿,右玉和春莺正捧了水来,恰听得这句,顾青竹脸烧了起来。
她无声瞪他,慕锦成假装无力,一下子滑到被窝里,像条咸鱼似的躺着。
今儿无论怎么说,她占了他的被子,慕锦成病了,顾青竹有些过意不去,她从床上起来,拉着右玉问:“他似凉着了,能弄碗姜汤给他喝了发汗吗?”
“少夫人,莫急,我们昨儿看见榕华院西厢有个小厨房,大约有些米面之类,只不知有没有姜。”右玉安慰道。
“我瞧瞧!”顾青竹穿上外裳,随意绾了头发,推门出去。
春莺赶忙拿了火狐斗篷,追出去给她披上,主仆两人转过游廊,果见一处关闭的门,隔窗看着有锅碗灶台,两人进去一阵翻找,功夫不负有心人,还真找出两块皱巴巴的姜。
春莺点了炉子,顾青竹洗刷了几样待用的东西,将姜切成了细丝,放在砂钵里,找了半天也没有糖,只好将就熬着。
老话讲,下雪不冷,化雪冷。这会儿,顾青竹守着炉火等姜汤,只觉外间的寒气直往身上扑,不由得跺了跺脚。
“少夫人,你回去吧,奴婢在这里守着。”春莺哈了口气,搓搓手道。
顾青竹将斗篷展开,搭在她身上:“你不也冷的,咱们挨着一处,能暖和些。”
“奴婢不敢!”春莺吓了一跳,一下子从斗篷下跳了出去。
顾青竹一把拉住她:“怕什么嘛,我晓得没有规矩不成方圆的道理,但这会儿只有咱们两个,好歹也是共过生死的交情,总要与旁人不一样些。”
“奴婢晓得少夫人是好意,心里感激不尽,可奴婢就是奴婢,明处不得逾矩,私下里更不敢放肆!”春莺躬身行礼。
果然是老太太跟前的人,调教地十分好,只是未免太不知变通,顾青竹不好再为难她,只得偏身拦在她前头,聊胜于无地为她挡一点寒气。
所幸,姜汤很快沸腾了,待它滚了七八滚,春莺抢着便用抹布包住砂钵的两耳,端到内室来。
顾青竹用茶盏盛了,略凉了凉,递给床上的慕锦成:“快喝了吧。”
“呼呼呼,好辣!”慕锦成只抿了一口,便呲牙咧嘴,伸着舌头叫唤。
顾青竹一脸歉意道:“小厨房里没糖,你凑合喝吧,一会儿捂着被子,发了汗就好了。”
“你是担心我呀。”慕锦成嘻笑。
真是给点颜色就敢开染坊,顾青竹不得不板下脸道:“哪来那么多话!”
慕锦成一口灌了姜汤,掀开被子下床:“我又不是姑娘家,怎会这般娇气,咱们可得快着些,还得去各处请安。”
因着寇氏不大习惯松鹤院的床,她昨儿下午挪回东府的松芝院了,故而,慕锦成和顾青竹要过府去请安。
老太太跟前仍旧热闹得很,两府的女眷都聚在屋里,说说笑笑了一会儿,便各自散了。
卢氏回自个的朝晖院,慕锦成带着顾青竹也跟着去了,顾青竹是第一次进婆母的院子,这里比别处院落都大,屋中陈设更是精致华美。
满地深毛的玉兰花地毯,走上去,无声无息,整套的花梨木家具,色泽油润,纹理细密,屋中博古架上放着镏金掐丝麒麟送财嵌宝银器,七彩琉璃大南瓜,青白玉雕刻的白菜,描金银丝瑞兽葡萄纹一套八件酒壶酒盏,还有些瓷器瓶罐,都是极其精美之物。
卢氏坐在当中软榻,慕锦成斜倚在椅子上,玩随手拿的一把镂空小玉壶,顾青竹半坐在下首的椅子上,小心陪婆母说话。
慕锦成隔一会儿打个喷嚏,惹得卢氏不时看过来,话说得心不在焉,待他打了第三次,不停吸溜着鼻子,卢氏终于忍不住了。
她看着顾青竹,拧眉道:“按说,你们是新婚,母亲该盼着你们琴瑟和谐,如胶似漆是好事,可……,少年人也该爱惜身子,才可来日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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