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无话,两人上了三楼,男人在一扇门前站住,曲手轻叩,他的指节细长且白皙,像弹琴一样,敲击得极有韵味。
顾青竹屏息静气,只听屋里泄出一星半点的琵琶声,以及女子低低的吟唱。
敲门声似是约定好的,不大会儿,门自里间打开了。
穿着一身云裳新出的烟雨色长袍的慕锦成,搂着个着抹胸襦裙的歌姬出来,他衣襟半敞,里衣凌乱,连头发都垂落了几缕,眼角晕着酒气,红的像遭雨的海棠,颔下淡青,新冒的胡茬,让他更添几分颓废。
“秦沛,进来喝一杯,听听我和朝云新做的曲子?”慕锦成眼角飞扬,魅惑不已。
“听曲子有的是时候,只有这会儿,有人来找你了。”秦沛往旁边让了让,露出了身后粗衣打扮的顾青竹。
慕锦成蓦然见到她,神色一窒,眸光微闪,随即冷嗤道:“秦沛,我当你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曲痴,却不料也是个世间浊人,你带她来做什么?!”
“你们夫妻闹别扭,可不要捎带上我!”秦沛拂袖而去。
“慕锦成,你跟我回家!”顾青竹原本一双灵动的杏眼,经昨夜一哭,早已红肿的像个桃,一整夜没有睡,面色青白的似失了血色。
“回家?让我回去对着你这张瘆人的脸吗?”慕锦成毫不掩饰他的嫌弃,甚至将嘴凑到怀里美人耳边吹气,满满的男人气息,让她笑得花枝乱颤,躲痒似的,直往他怀里钻。
“慕锦成!”这样的羞辱,让顾青竹几乎将唇咬破,她的声音更是陡然拔高了几许,心尖上更是没来由地阵阵刺痛。
“三爷,你还是和少夫人回去吧,她这样,只怕是要生吞了我呢。”女人的抹胸很低,露出大半个浑圆,她一侧身,紧紧抱住慕锦成的胳膊,斜睨了眼顾青竹。
她这样分明是欲擒故纵,毫不顾忌地挑衅!
“你这样说,好似她是个母老虎似的。”慕锦成嘿嘿一笑,轻佻德卷起她鬓边碎发,一圈圈绕在手上把玩,“还是朝云好啊,温柔可人,善解人意!”
“那让奴家伺候爷啊!”朝云涂抹蔻丹的手指,肆无忌惮地伸进慕锦成的外袍,隔着里衣抚摸。
慕锦成一把捉住她作乱的手,调笑道:“急什么,待我赶走她,咱们再快活,若是伺候不好,到时我可是要打你屁屁的!”
“咯咯咯。”朝云伏在他怀里,娇笑不已。
“你先进去准备酒,我一会儿就来!”慕锦成眉头微动,推开她道。
朝云拈着帕子,朝慕锦成抛了个勾魂的媚眼,袅袅娜娜地进了屋。
“你也看见了,我在这里快活得很,不想和你回什么劳什子家!”慕锦成半倚在门框上,眼角微扬,瞥了眼顾青竹。
慕锦成竟然厚颜无耻到当着自个面,和妓子打情骂俏,顾青竹紧握着拳头,强忍住心头痛楚,仍旧咬牙道:“你跟我回去!”
“你是不是蠢!”慕锦成突然爆发,大骂道,“顾青竹,你的头顶一片绿油油大草原了,你的傲气的,你的硬骨呢,在慕家吃了几天饭,那些都他娘的都喂了狗?!
你这会子贪恋慕家少夫人的头衔了,你不是日日口口声声要走的,这不是正好么,咱们彼此彼此,五十步笑百步,你别在这里假惺惺的叫我回家,我不稀罕!”
顾青竹涨红了脸,几乎咬碎一口银牙:“慕锦成,我是想离开,也从没有对你隐瞒过,但昨日之事非我所想,也非我所为,更非我所愿,你回去,一见二爷,就知道事情根本不是你看到想到的那样,我自始至终都不曾对不起你!”
慕锦成脖子上青筋直爆,怒吼道:“我这种浪荡子,哪有什么资本指摘你,更不堪和我二哥相提并论,他与你是旧相识,又是温润如玉的性子,是个女的都会看上他!”
顾青竹气得浑身发抖,颤着声道:“你不要血口喷人!我既嫁你,又怎做他想!”
慕锦成红着眼睛,冷嗤:“哼,好一个嫁我,有道是,出嫁从夫,你做什么不做什么,都不曾想到我,问过我,又哪来什么对不对得起!”
此时屋里,琵琶声响,缠绵悱恻,一个妩媚女声浅唱低吟:“……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
乐曲入耳,声声伤人,滴滴化血,顾青竹猛地抹了下眼泪,从袖中拔出匕首,惨然一笑道:“好一个香囊暗解,罗带轻分!我今日成全你!”
慕锦成见她猝然决绝,瞬间变了脸色:“你不要乱来啊,别以为你带把刀来,我就会乖乖就范和你回去!”
“你是慕家三爷,回与不回,自然由不得我做主,今日之辱,当是我自找的,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与你……一刀两断!”顾青竹泪雨纷飞,她拈起一边袖口,手起刀落,一截衣袖垂在她的手上。
顾青竹朝他抛下残破的衣袖,痛彻心扉,怅然转身离开:“你走你的阳光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从此陌路,再不相见!”
慕锦成紧攥着蓝粗布,他的面上所有的伪装,瞬间龟裂瓦解,他刚迈腿扬手,却听隔壁有了动静,他生生刹住了脚步。
“这谁啊?这一大早吵吵,闹得人觉都睡不好!”隔壁房间的门开了,睡眼惺惺的钱溢顶着乱蓬蓬的头发,探出头来问。
“管她是谁!快来喝酒,喝不死,就往死里喝!”慕锦成没好气地扭身回屋,砰地关上了门。
“嘿,敢情这一早是吃了炮仗了,火气这么冲!”钱溢摇摇头,趿拉着鞋子去拍旁边的门,“王老八,还喘着气不?赶快起来喝酒!”
门开了,王宝耷拉着一张胖脸,似醒未醒,因为宿醉,满身的酒气还没散去,他哀嚎道;“我真不能喝了,再喝,小命就交代在这儿了!”
钱溢拉住他,挤眉弄眼地奸笑:“锦成的酒量,天下无敌,单靠咱俩是陪不好他的,你赶快把柳十二,宗彬他们叫来,今儿无论如何也得让他喝痛快了,等会儿,让他搂着朝云颠鸾~倒凤一回,准保就把戴绿帽子那回事忘得一干二净!”
“你去吧,你去吧,我再去睡会儿!”王宝觑着眼睛看他,随即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转身回屋了。
钱溢见他不搭理,颇有些失望,瞥见廊下擦拭美人靠的小丫头,上去猛地一把掐住她的细腰,咬着她的脸道:“去,将你们江妈妈叫来!”
小丫头吓了一跳,一溜烟跑了,不大会儿,一个身材窈窕丰满的女人,风摆杨柳似地摇到钱溢面前:“钱二爷,堂堂万花楼主人,在我这个清倌人乐坊里一待两日,知道的,说你讲义气为慕三爷解闷,不知道的,还当你是要和我打擂呢!”
钱溢的眼珠子在她的胸前流连,嘴上嚷嚷:“你可得好好谢我,三爷填了新词,秦沛谱了曲,朝云姑娘的新曲子满庭芳问世,你眼看着要挣得盆满钵满,还不快请我那些朋友来听听,也好帮你把这好事传扬出去!”
江妈妈在风月场打滚半辈子,什么人没见过,她一挥帕子,晃了他的眼:“这是自然啦,柳爷和宗爷是我这儿的常客,我这就叫人去请!”
钱溢低头佯咳了一声,目光移到她的腰上:“既如此,就别那么扣扣搜搜的,你那些好酒好菜还不尽数端上来!三爷的这阕好词,多少钱财也买不来,我之前求他多少日子,让给小翠写一个,却是无缘得到,今儿却送了朝云,花间乐坊单凭这一曲,只怕就要在章台坊名声鹊起,红极一时指日可待!”
“借二爷吉言,我这就让厨房准备着,半个时辰就能重开宴席。”江妈妈假模假式地福了福,笑眯眯地离开。
“还要那么久?那我再躺会儿。”钱溢伸了个懒腰,挠挠乱糟糟的头发道。
屋里,慕锦成闷头灌酒,已经拢住胸口,外罩轻纱的朝云,摁住他的手,担忧道:“三爷,您别再喝,当真要醉死才罢休吗?”
“死了,更好!”慕锦成扬手挥开她,嘟囔道。
纤尘不染的白衣男子秦沛踱进来:“三爷,你可知少夫人与我说了什么话,才让我带她来的吗?”
“她说了什么?”慕锦成一饮而尽,冷哼道,“她与我不过只说一句,‘跟她回去’,她当我是什么,一只丧家之犬?”
秦沛夺过他的酒杯:“她说,她是来找她家锦成的,还说她是你媳妇!”
慕锦成面色突变,旋即哈哈大笑,笑得热泪滚滚:“秦沛,你做什么琴师,你不写话本子,可惜了!”
“我拿我的手起誓,这真是少夫人的原话,半句不假,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不信,但少夫人今儿能顶着全城流言蜚语来找你,足见她是清白,有胆色的,你莫要糊涂,错怪了她!”秦沛见他目光呆滞,抢下他手里的碎蓝布,在他面前摇晃。
“是呀,三爷,戏,我已经帮你演了,少夫人哭得很厉害,若当真伤了她的心,毁了你们一桩良缘,朝云可就百死莫赎了!”朝云伏在案边,跟着劝。
“我的媳妇,我自然不会撒手,可她受的冤屈,我得帮她讨回来!要不然,我何以做她的夫!慕锦成劈手夺过碎蓝布拢在袖袋中,偏头问:“他们来了吗?我倒要看看是谁在背后搞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