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太过慌乱,在顾青竹的记忆里一直是混沌的,她恍惚觉得顾二妮是和彭珍珠一起走的,莫不是被她带去了什么地方?
顾青竹自顾想心事,旁边的顾青山轻推了她一下:“青竹,想啥呢?”
“嗯?”顾青竹回神,就见面前一个老者张着粗糙的手,将五文钱递到她面前,她赶忙弯腰从竹篓里拿了一包肉包递过去:“祥伯,您拿好。”
祥伯接过,咧开缺了门牙的嘴笑了笑,呢喃道:“这会子,要是有一碗面汤喝喝,那就更好喽。”说罢,佝偻着身子,蹒跚走了。
顾青竹听了他的话,怔了怔,一碗面汤,说简单也简单,可难却又实在难。
“你有心事啊?”顾青山见她神情不属,遂开口问。
顾青山见买包子的人少了,便低头收拾竹篓,轻声道:“没啥事,就是据我所知,顾二妮已经早不在德兴织坊了,在福叔出事那天就走了。”
“嗯?竟有这种事?她一个姑娘家家的,能到哪里去?”顾青山吃惊地睁大眼睛。
顾青竹望了望西垂的日头,叹口气道:“她在德兴织坊上了人家的当,被人利用做了错事,不仅挨了打,工钱也全赔了缫丝机,想来她怕回家无法交差,被二叔打骂,只得辗转到别处打工去了。”
“若真是这样,还算好的,别给拐子拐去卖了,可就惨了,你二叔也真能沉住气,这么久,音讯全无的,也不去瞧瞧。”顾青山咂嘴,摇摇头。
“他哪里管得了那么多,只顾自个有吃有喝就完事了,旁人全不在他心上。”顾青竹背上竹篓,对顾青山说,“咱们再到码头上转转,卖完这些,就能回去了。”
码头上依旧船来船往,临近傍晚,水面上升起一层薄雾,如梦如幻,苦力们从那幻境里背出各种大大小小的箱笼,一步步爬到岸上来。
顾青竹是惯常来的,到了这个时辰,做了一下午工的苦力都盼着她,就着茶水吃个馒头,既挡饥,又能小歇一会儿。
顾青竹瞧他们的茶,颜色发黑,闻着也不是茶叶的味道,倒更像初夏柳树的老叶子熬煮出来的。
“周师傅,你们喝的什么茶?”顾青竹凑过去问。
周班头苦笑道:“我们这些穷苦力,哪里还敢想茶饼喝,茶梗子都喝不上,这不过是乡下婆娘捋的一把柳树叶子晒干了,每日煮一锅罢了,虽说味道不太好,却是比喝白水强些。”
顾青竹呆了呆,今年茶叶价钱低得不能再低,他们却还是喝不上,隔了会儿,她忍不住提醒道:“柳叶性寒,这会子喝点无妨,冬日还是要少喝些才好。”
“姑娘懂医啊,谢谢你了,我们这些个人都是苦出身,但凡有一个法子,也不至于在这码头上做活,这里不说是拿命换钱,也是拼了后半辈子的身子康健,才挣出全家口粮。
前几日别的班的老余头,饿着肚子扛粮食大包,一不留神闪了腰,第二日就起不来床了,我们几个凑了点钱,给他抓了几副药,吃了,也不顶多大用,大夫说是积劳成疾,就是日后好了,也做不了重活。
我们几个班头商议了,觉得在这里熬下去也是白花钱,已经给他家里送了信,明儿他子侄就来接,也不过四十出头的年纪,这一个不小心,一辈子可不就完了么!”老周头仰头灌了口茶,有黑色的汁液顺着他黝黑的肌肤流了下来,像伤心人的眼泪。
“我虽看过我爹医书,懂一点皮毛,但这么重的伤,我也没啥好法子,不如,你们再到德兴去看看,谭先生的医术好得很。”顾青竹听了这话,心里揪得难受,又惭愧自个帮不上忙,遂出主意道。
“嗳,谭先生医术再好,也不是大罗神仙,能够药到病除,不外乎还是要养着,老余头家里困难,上有七十多岁的老母,下有五六个小子,婆娘身子骨也不行,他平日里都是能省就省,哪里舍得再花钱看。”周班头摇摇头,转而又问:“我记得他赊过一回馒头,还你钱没有?”
顾青竹连连摆手:“我不要的,我这里还有几个肉包,一并送他,我除了这些,也帮不上啥。”说完,她将剩下的几个肉包用油纸包了递给周班头。
“嗳,我知道姑娘仁义,你的肉包个大馅足,在别处都是一文一个,到咱这儿反倒便宜,这会儿又白送他这些,老周替他谢谢你了!”
周班头说罢,拱手作揖,顾青竹那里受得起,赶忙托住阻止。
眼见着天黑了,顾青竹和顾青山不再等下去,两人折回面馆,馒头还剩下一些,权当晚饭了。
顾大丫和郑招娣已经做好了几样菜,用盛面的海碗装着,专等着顾青竹他们回来,一起去客栈。
面馆的生意忙,平时除了给顾世福熬骨头汤和鱼汤,也没正经烧过什么菜,今儿难得做了七八样,几个人颇有兴致地围坐在顾世福的床边,准备一起吃饭。
就在这会儿,耳尖的顾大丫听见外面传来马嘶声,她立时跳起来,推开窗张望,果见梁满仓将马拴在客栈的榆树上。
她赶忙又去找了碗筷,顾青竹将青英抱坐在腿上,腾出个座位,正忙活着,梁满仓弯腰走了进来。
“孙婶,青山?”掸眼一见屋里坐的人,梁满仓将疑惑的目光转向顾青竹。
顾青山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满仓,不必瞒了,青水都告诉我了。”
顾大丫一把将他拉坐下,将筷子塞到他手上:“你来得巧,我们还没吃呢。”
“满仓,你叔的事,我都知道了,我若早晓得,也不能这么苦了你们。”孙氏说着,撩起衣角擦眼泪。
顾青山眼见他娘又要伤心落泪,赶忙劝道:“娘,你放宽心,爹的腿是青竹请的南苍县医术最好的谭先生给治的,肯定能恢复如初。”
刚才在码头上,他听得真切,老余头因着没有钱,只得放弃医治,后半辈子只怕病痛不断,而他爹的伤可比他严重多了,若是想彻底好,没个几十两银子是不行的,再加上酒坊的赔偿,足有一百多两的亏空,故而,顾青竹才这么拼命挣钱。
“嗯嗯嗯,这多亏了青竹,要不,婶子真不知咋办了。”孙氏勉力挤出一点笑容,眼圈却是红红的。
顾青竹给她搛了块肉说:“我娘没了,爹又不在,我们姐弟这些年,总得福叔和你的照顾,早就把你们当亲人看了,如今遇着难处,我自然是倾尽全力,能做多少就做多少,你别和我客气。”
“是呀,咱都是顾家坳人,大家伙拧成一股绳,没有过不去的坎。”顾世根端起茶碗道。
“对对对!”众人以茶当酒喝了一口。
青英和青川已经几个月没见着面,两个人吃饱了就从大人身边溜走,窝在角落里自顾玩去,青英问过铁蛋,又问大黄和小乌龟,青川一一告诉她。
“青竹,满仓,过一两日,我想把你们福叔带回顾家坳,家里总归比这里舒坦,吃喝啥的也好弄,不似这里啥啥用着不顺手,还花钱如流水似的。”孙氏食不知味,吃了几口菜,放下筷子道。
顾青竹有些意外地说:“这会不会太急了点,福叔的伤还没好呢,婶子放心,我挣的钱足够付房租的。”
“我好的差不多了,伤口都结了痂,我如今在这儿跟个废人似的,还要白花住宿的钱,不如和你婶子回去了。”顾世福接腔,急急地说。
“那……要不,再到德兴找谭先生瞧瞧,他若说你能回,我不阻拦,若是不行,你们就不要提走的事了。”顾青竹顿了会儿说。
孙氏回眸,夫妇俩互看了一眼,顾世根开口道:“青竹说的不错,我明日陪你们去,就算返乡,总要多开些药带着。”
孙氏扒拉了口菜,只得默默地点头答应。
梁满仓和顾青山好久不见,又说了会儿话,眼见时辰不早,梁满仓起身告辞,顾青竹送他。
“满仓哥,你来,有事?”出了房门,顾青竹跟在他身后问。
“面馆今天发生的事,我知道了,那地痞再没说出啥有用的消息,若是挨个排查南苍县的小乞丐,难免动静太大。
七夕灯彩展会就要开了,南来北往的人都往这儿聚集,县老爷忙得脚不沾地,无暇顾及这等小事,我已悄悄吩咐下去,暗中留意,想来日后定有眉目。
只是你要十分小心,这幕后之人一计不成必生二计,我最近在衙门里走不脱,不过,我在梨花巷布了捕快,我再另让张西跟着你吧。”梁满仓深深担忧,拧眉说道。
顾青竹半点不愁,满不在乎地挥手:“不用,真不用!满仓哥为着展会的事,在衙门里太紧张了吧,草木皆兵的,我这不过是一丁点儿小事,惩戒了就完事,我只是开家不起眼的小面馆,一日日挣不上多少钱,谁还天天不做正经事,专与我作对的?”
“但愿是我想多了,你自个万事留心,若出了什么事,一定要来告诉我!”梁满仓揉揉眉心,最近为了配合崔阜调度东市防火防盗的事,他已经好几天没睡安稳觉了。
这个时节,已过了立秋,中午虽热,到了夜里,月华如水,还是有些微凉的,刚从热热的屋子里出来的顾青竹,穿着单衣,不由得打了个喷嚏。
“你回去吧,我最近不大有工夫来,福叔有孙婶子和青山照顾,我也放心了。”梁满仓说着,解了缰绳,翻身上马。
“路上小心!”顾青竹挥挥手。看着他一人一马,嗒嗒的,消失在薄雾笼罩的街巷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