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他们在里间吃饭的时候,工坊里的女孩子们都下了工聚到饭厅,适才慕锦成说来了客人,顾青竹不便留在厨房,遂悄悄走了,青英病弱,她这几日都是把饭食拿回自个屋里吃。
慕锦成喝了一碗汤,又吃了半碗雪粳饭,这才觉得肚中不空,他搛了一块鸭肉,挑眉问道:“你找我做什么?这么热的天,总不至于是为了蹭一顿饭吧。”
“这话说的,你有啥好事不告诉我也就算了,可你逢着难,我不来看你,那可说不过去。”钱溢扔下鸡骨头,苦着脸说。
“胡说八道,你才有难呢,你全家都有难!”慕锦成在桌子底下踹了他一脚。
“嘶……”钱溢吃痛轻呼,一边揉腿一边说,“你前儿打马长街,风头可是出够了,可我听说,你二哥坐镇三生茶行,全权处理几条街市商户的索赔事宜,排队的人都从门口一直排到嘉盛大街了,另外,我今儿看风雅集八卦投票,你已经超过我,高居纨绔榜首,如此,你还敢说,你没遭难?”
钱溢说着,从袖袋里拿出一个薄薄的小册子,推到慕锦成面前,只见淡黄色桑皮纸封面上笔走龙蛇,居中竖写三个狂放桀骜的草书大字——风雅集,油墨的香气尤未散去,显见是新鲜出炉的。
风雅集是琅景轩出的小报,这小报既包含朝堂风云,官员任免的邸报正经内容,也涵盖后宫秘闻,显贵癖好的猎艳传闻。
但奇就奇在,风雅集的发布处所,既不在京都燕安城,也不在留都宁江城,而是选在离宁江城最近的南苍县,为此还单辟了一个版面记述南苍县的奇闻轶事,当然最受欢迎的还是纨绔排行榜和花魁排行榜。
至于琅景轩在哪儿,他的主人又是谁,世人皆都无从知晓,而这风雅集的刊印也是随性得很,既不按月出,也不按旬出,反倒好似看主人兴趣,若他高兴,早上的事,晚上就能出一张小报,若他不乐意,皇帝嫁女儿,他都懒得印一册应应景。
因着如此神秘,更兼着每回多不过十册,物以稀为贵,南苍县稍有些名望地位的高门大户子弟,都以抢到一本新印刷的风雅集为荣,在杂百货行里,还专有掌柜为了迎合他们,特意高价收购风雅集,无论新旧,一本小册子能换七八斗糙米。
慕锦成拈开册子,扫了一眼,果见自个的名字比旁人的都大,已经将钱溢挤得屈居老二,他不由得嗤笑道:“这琅景轩也不知道是个怎样的妙人儿,这么丁点的事,也搞个投票,这都是哪些个猴崽子们投的?”
“这哪知道,反正我是把宝座让给你了。”钱溢嘿嘿地笑。
“这分明就是是好事嘛,哪有你说的难!”慕锦成将风雅集一卷,收到了自个的袖中,满不在乎地说。
钱溢眼巴巴见慕锦成收了册子,那可是他花了一两银子在其他狐朋狗友那里倒腾来的,不免有些肉疼。
忍了忍,钱溢一脸担心地接着说:“好个屁呀,你爹要知道了这个,还不得把你打得屁股开花呀。”
他不知是心疼册子,还是说得太急切,口水沫子直喷到面前的菜里。
“算了,算了,不吃了,我难得躲在外头吃个安生饭,倒被你搅得不得安生!”恶心死人了,这样子还怎么吃?!慕锦成丢下碗,把筷子啪地甩在桌子上。
“你不吃啦?得,我也饱了,要不然,你跟我到万花楼玩玩去,我们最近新收了几个高鼻深目的西域女子,那腰,那腿,啧啧,只怕要把人给缠死……”钱溢说着,脸上色眯眯的,几乎流下口水来。
“算了,为了保住我的屁股,我还是将功赎罪,老实在这待着吧。”慕锦成双手一摊,重重地叹了口气道。
“可惜了了,亏我还特意留了一个最美艳的等你破~瓜,真是白白辜负了美人恩。”钱溢垮下肩膀,失望地说。
“得了吧,你甭在我身上打主意了,还是想想到别处赚这一百两黄金吧,我爹昨儿已经把我的花销全都断了!”慕锦成拧巴着脸,愁眉不展。
“哈哈哈,你也有今日!”钱溢大笑,几乎把房梁上的灰尘都震了下来。
“滚!还不快给你万花楼的姑娘们寻金主去!”慕锦成恼怒地拍了下桌子。
“嗳,也不知是我时运不济,还是你没有艳福,回回有好的,你都没赶上,以至于到今儿还是个雏,真把兄弟我愁死了!”钱溢拿湿帕子擦了手,颇为惋惜道。
“废什么话,有这工夫,你还不如去看看宋允蟠在不在,他不是惯想和你混的?”慕锦成不耐烦地催促。
“嗬!你也太小瞧我了,万花楼的姑娘抢手得很,王老八,柳十二和我说了好几回,也就是我想给你留,没敢答应他们,你如今不来了,我还不至于和一个破落户一起玩吧!”钱溢不屑地耸耸肩。
两人说着话,离了里间小饭厅,慕锦成本想领着他从厨房绕过去,直接送出前院,可钱溢耳朵尖,他听见自两扇大门后,传来女孩子们脆如黄鹂的嘻笑声,他竟一扭头,推门而入,慕锦成猝不及防,伸手拉他已经来不及。
门被用力打开,哐当砸在墙上,正在吃饭的女孩子们被这一声巨响惊着了,一下子全都转过头来望。
钱溢半眯着一双龌蹉猥琐的眼睛,将面前的姑娘挨个扫了一遍,他的目光仿佛一把剥皮刀,好人家的姑娘只觉被他看了个精光,面色羞赧地扭头缩身吃饭,连话都不敢说了。
他的目光最终在贾敏的身上停了三四息,扯起嘴角,似笑非笑,而贾敏正抬头看他,朱唇微启,却被他的笑容阻止了,最终,她什么也没说,和其他女孩子一起,像个鹌鹑似地躲在角落里。
“你怎么乱跑乱撞的,看把她们吓的,一会儿郭嬷嬷又得说我,你能不能别给我添乱!”慕锦成冲上去,一把将他拉走,眼角余光往里瞥了一眼,只见一个个低垂的头颅,他在熟悉的座位上,并没有看见顾青竹姐妹。
酒色过度的钱溢被慕锦成一路拖着走,他气喘吁吁地拍他的手臂喊:“啊呀,我能走,你别拽我!”
“快走吧,快走吧。”慕锦成连连挥手,万般嫌弃地撵人。
“我不就是多看一眼嘛,多大事啊,不过是些姿色平平的乡下丫头,我见你甘愿久困于此,还当你瞒着我们,在这儿金屋藏娇呢。”钱溢嘿嘿干笑几声。
“记得送钱二爷走!”慕锦成朝毕恭毕敬站在一旁的看门婆子说。
说完,慕锦成头也不回地走了,钱溢望着他的背影,皱眉道:“嘿,当真生气啦!”
“钱二爷,您请吧。”看门的婆子,礼貌刻板地弯腰送客。
他的小厮云官儿想上前搀扶他,被他一把甩开,钱溢气哼哼上了马车,一个劲儿得催促车夫快快离开。
自此,慕锦成又每日到工坊来,外头人都当他是浪子回头金不换,连他老爹都觉得,是不是该把三生一个行当给他独当一面,历练一番,将来也好兄弟合力,继承家业。
然而,唯有他自个知道,顾青竹每天变着花样做的菜,才是他一天中最大的期盼。
安逸的日子总是如白驹过隙,一转眼过了七八日,顾青英已经完全好了,又是一个蹦蹦跳跳活泼的小姑娘。
她在这里已经完全适应了,院里哪里可以捉蚂蚱,哪棵树上有蝉蜕,她都很清楚,偶尔帮厨房婆子择菜穿针,每逢这个时候,胖婆子就会偷摸给她一个西红柿或黄瓜吃。
顾青竹已经快十天没做工了,郭嬷嬷虽说给她二十文一天,但总没有靠自个挣来得硬气,故而,这天晚上,顾青竹做了一碗莲子薏米羹端进了郭嬷嬷屋里。
“嬷嬷,我今儿做了莲子羹,你尝尝吧。”顾青竹跟在给她开门的小来身后道。
“你来得正好,我今儿刚巧没啥胃口,晚饭只喝了一碗汤,这会儿还真有点饿了。”郭嬷嬷合上账薄,笑道。
顾青竹见郭嬷嬷捏着小勺专心吃羹,低垂的发髻下,隐约露出几缕白发,她想了想,将原本要说的话,又咽下去了。
“你今儿不会是专门来送吃食的吧,有啥要说的吗,是采买没钱了?”郭嬷嬷吃了小半碗,拈起帕子擦嘴问。
闻言,顾青竹赶忙摇头:“采买的钱还有很多呢,我只是……只是……”
“我知道你妹妹好了,你又惦记做工,这原本无可厚非,但……,你也知道,三爷在这里,除了吃你做的菜,别的啥也不吃,你叫我怎么办呢?”郭嬷嬷拧眉,她脸上的褶子,宛如一个放着很久不吃的苹果,干巴巴的皱着。
“我可以继续烧菜,但能不能让我晚上多做几个时辰?”顾青竹鼓足勇气说。
“这不行!”郭嬷嬷斩钉截铁地说,没有半点回旋余地。
那日晚上,慕锦成躺在工坊地上诡异傻笑的情形,令郭嬷嬷想起来都胆寒,她不得不硬起心肠拒绝顾青竹。
“嬷嬷,你放心,我肯定很注意,不会损坏机子的。”这几日,不知什么原因,工坊里的缫丝机无缘无故坏了好几台,顾青竹只当她担心这个,急忙保证道。
“罢了,你既然不怕吃苦,打明儿起,我教你缫双缴丝。所谓双缴丝,说白了,就是一台缫丝机可以同时缫两股丝线,这可比你晚上多做几个时辰,划算多了。”郭嬷嬷想了想道。
“真的?这可太好了。”顾青竹高兴地捻了捻左手上的赤藤镯。
“你也别高兴地太早,这双缴丝虽能一次出两个丝锭,但对缫丝工要求更高,单缴丝最多管三根蚕丝,而这双缴丝运转起来,那可真就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般人做不了,若是一个大意,两个丝锭都可能是废线!”郭嬷嬷语重心长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