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怎么好意思呢?”梁满仓有些意外,局促地笑了下。
“原是该的,你既打算到南苍县县衙做事,总得见见崔阜,他是巡街和捕快的头,你将来也是要在他手下做事的。”苏暮春拍拍他厚实如铁的臂膀。
“顾姑娘,这笼石斛一共五两一钱多,咱按说好的十两一斤算,若你下次再得了上好的药材,还请送到德兴来,我保管给的都是最高的价钱。”谭立德拿了五两银子并十多个铜板递给顾青竹。
“还要扣掉定钱呢。”顾青竹拿出一小块银子说。
谭立德轻轻推开她的手,说道:“我这里每年冬春都敞开收石斛,来得大多是壮实的汉子,他们每每说起采斛过程,都是惊险无比,你虽对怎样采斛半句没提,但我瞧见你裙边上沾的那些个苔藓,想来也是不易的。
再说,适才锦成用两倍的价钱,都没说动你出手,如今这般守信的人太少了,所谓,人无信不立,业无信不兴,国无信则衰,我的药行之所以叫德兴,也就是守这么个老礼。
瞧我这一把年岁了,容我托个大,咱爷俩也算有缘,这点小钱就别计较了,当给你买块香胰子洗衣裳吧。”
香胰子是一种只有高门大户人家才用得起的澡豆,据说拿香胰子洗过的衣裳特别干净,也特别香,只是价钱贵得吓人,小儿拳头大一小块就得三四十文呢。
顾青竹也是爽快的人,见谭立德这般说,也就收回手,小心收了钱,屈身行礼感谢。
偶得了这五两银子,青松的束脩就有了指望,这钱虽来得快,可石斛却几乎是她豁出性命采的,又恰逢不是石斛旺收的季节,她才侥幸拣了点山里采斛人剩下的,这种挣钱的法子,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一回两回也就罢了。
“走吧,咱们去县衙。”几人告别了谭立德,一起离开。
出了药行,就见宝应和研墨已经牵马等在外头,那些个吃的,敷的药都一股脑交给研墨收着。
县衙离西市不远,上马坐车,一行人很快就到了。
跳下马车的顾青竹环顾四周,只见县衙黑灰色的门脸,凝重威严,有两个衙役拄着杀威棒,直挺挺守在门口。
崔阜此时正从角门出来,扫了眼门前的一群人,鹰一般的目光,很快锁定了背着牛角弓健硕的梁满仓。
“正说要去找你,瞧,我带了谁来?”苏暮春眉眼带笑,指着梁满仓对崔阜说。
“这位是……”崔阜迟疑地问。
“就是你上次说的梁满仓呀,我见识过他的功夫,可了不得呢。”苏暮春挑了大拇指赞道。
“萧耿前几日,在我面前夸你如何如何,今日一见,果然风采卓然。”崔阜上前,抱拳行礼。
“萧大哥谬赞,日后还要巡捕官多多照拂。”梁满仓赶忙还礼。
“日后都是兄弟,不必这般客套,我虚长你几岁,叫我崔哥就好。”崔阜拍拍他的肩膀。
“走了大半日,快进屋喝口茶。”苏暮春将众人从旁边的甬道引进内宅。
苏瑾为官清廉,家里原只有父子两人,故而,并没有在南苍县置办宅邸,只在衙门口另辟了东西两条小道直通内宅,后来娶了慕婕成,才简单修葺了房屋,分隔了院落。
内宅不大,分两处小院,苏瑾夫妇住着东边的清风院,苏暮春则住西跨院的乐读斋,中间是种花养鱼的小园子,有月洞门相连,两边都可以开门进去赏景,但平日里都是锁着的,有积年的嬷嬷看守,无事是不互开的。
因着慕婕成年纪轻,又因慕锦成与苏暮春玩得不分长幼,故而,除了重大的日子,比如中秋、重阳、年节等需要按礼问候,其他时候,并不要他每日晨昏定省,如此,苏暮春只需在衙门的书房里,向他父亲请安便是了。
这会子,一群人进了乐读斋,只见不大的小院,种了些兰花萱草,内里的铺陈简洁大方,黑漆榉木的桌椅条案,大气低调,书籍处处可见,或卷或折,随时等着主人翻阅。
院里的大丫头添香带着两三个梳着总角的小丫头,小心收拾了书,焚香烹茶,奉上瓜果点心,众人一起围坐,吃茶聊天,没有长辈约束,自是怡然自得,坐卧随意,好不快活。
“研墨,去把追云牵来。”苏暮春挥挥手道。
“嗳!”研墨飞跑着去了。
不一会儿,研墨从后头马厩里牵来一匹高大的骏马,只见它通体毛发乌黑油亮,而四蹄却是雪白的,仿佛是飞奔在云端没了马蹄,故而唤作追云。
“满仓,你在军营中待过,对弓箭马匹自然是行家里手,追云是匹宝马良驹,跟着我,老死马厩可惜了,不如送你吧。”苏暮春上前摸摸追云的鬃毛。
这马,他养了两年了,喂它吃食,给它洗刷,却只能看着研墨代他遛马,这种身不由己的痛苦,旁人很难体会一二。
“暮春,这可是你外祖林尚书令送你的,我都不曾开口过,你却要送给他!”慕锦成有些吃惊道。
“救命之恩,拿什么报答都不为过,更何况是匹对我来说,只能看,不能骑的马呢,外祖若是知道,赏的必是比这个还多呢。”苏暮春淡笑如风,缓缓道。
“他倒是憨人有傻福,今儿一天就得了人家多少年梦寐以求的两样好物,上官先生的弓箭和燕地神驹。”慕锦成颇为感慨,低声嘀咕道。
“小娘舅若是实在想要,我求在军器监任职的舅舅给你寻摸一匹好马,每年茶马司换购的草原马,都得到他那里登记造册。”苏暮春体贴道。
“算了,算了,我那骑术比箭术强不到哪去,好东西给我也是白糟蹋了。”这回,慕锦成倒是有了自知之明,连连摆手道。
“这样贵重的礼物,我一个山野猎户断断不敢收的!”梁满仓只一眼就喜欢上了追云,可到底身份悬殊,他眼皮跳了一下,婉言谢绝。
“宝弓良马赠英豪,这世上总有人是配得上这些好东西的!”苏暮春将手中缰绳塞到他手里。
追云低头打了一个响鼻,热气呼在梁满仓的手臂上,热烘烘的,一瞬间,让他恍若回到战鼓震天号角催征的热血战场。
“满仓哥,苏公子送你这些,不止是报恩,还是对你的期许。”顾青竹拉拉他的衣角,低声说道。
“兄弟,收下吧,他日护一方百姓平安,才是对苏公子最好的报答。”崔阜上前拍拍他的肩膀。
梁满仓默默攥紧了缰绳。
“添香的茶艺可不是回回都能见识的,再说,这可是上好的旗枪茶饼呢。”慕锦成站在门前催促。
几人折回去,又坐了会儿,苏暮春取了白玉萧来吹奏,满室茶香雅音,众人只觉得心神清明,满袖盈香。
慕婕成在清风院里听到管家回禀,特意选了几样精致的点心打发人送过来,还问要不要在外面订桌酒席留饭。
苏暮春打发添香过去拜谢,只说,自个有安排了,不劳小娘过虑。
“暮春,你早些时候不是想找一根紫竹做萧的,可有合适的?”慕锦成给苏暮春斟了杯茶,想起来问。
“我在南苍县周边寻了几处,都未见紫竹,大概只有南边才有。”苏暮春有些失望地说。
慕锦成拈了块莲子糕,软倚在椅子上边吃边说:“要不让我二哥帮你找找?他认识的人多,南边或许也有几个相熟的客商。”
莲子糕本是极酥软的,他说话的时候,碎屑喷到了旁边歪头和梁满仓说话的顾青竹手上,她嫌弃地瞪他,不想煞风景,便没说什么,只低头掸掉了。
她一俯首,露出衣襟下一截雪白的鹅颈,还有绾住乌黑发髻的紫竹簪。
那簪子是截取的一段紫竹枝,竹节被打磨得很光滑,因带着时间长,泛着油润的深紫光泽,若不是慕锦成这会儿挨着这般近,几乎看不出来。
“顾青竹,你头上戴的那根是紫竹吗?”慕锦成有些兴奋地说。
“是呀,怎么了?”适才,她正和梁满仓说,附近村子里哪个泥瓦匠的手艺好,并没有细听他俩说的话。
“顾姑娘,你这紫竹枝是哪里找的,能否带我去?”苏暮春闻言,两眼闪着惊喜的光,急急地追问,难得他这样清雅淡然的人也有迫切的时候。
“旁处没见过,这是我家里的一丛,就长在竹林里,是我母亲自南边带来种的。”顾青竹不知他俩为啥对这个有兴趣,对着他们左看右看,一脸狐疑地说。
“那……那太好了。”苏暮春一脸欢喜,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他继而又有些哀求地问,“你能割爱让给我一枝吗?我想做一管紫竹箫很久了。”
“这……”顾青竹一时愣住了,咬唇不语。
见顾青竹突然犹豫,情急的慕锦成口不择言:“你是不是又想要钱?!”
“你怎么可以这样说青竹!你是富贵里生,宠爱里长的贵公子,哪里知道她的苦楚!”气愤的梁满仓一把推倒了慕锦成。
你送了我良弓宝马又如何?山里人命苦,但不贱!
跌坐在椅子上慕锦成愕然,旁边的人也被突然的变故噤了声,原本和谐欢快的场面,变得比寒冬腊月还要冷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