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家大宅的暖棚里。
老人微眯着双眼。那张四方的脸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一脸的沧桑,微微下陷的眼窝里,深深陷着一双深褐色的眼眸,有如一双铜铃,那双眼睛极为有神,很少见到这样尖利明亮的眼睛,尽管眼角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细纹。
那一头蓬松的灰白头发梳得十分认真,保养得很好,没有一丝凌乱。可那年轻时乌黑的头发已有如严冬初雪落地,根根银丝一般的白发还是在黑发中清晰可见,像秋日的第一道霜,根根银发,半遮半掩,若隐若现。
老人的上颊严重凹陷,还长着一只鹰勾鼻,在那鼻子之下,嘴唇深深地瘪了进去,尖尖的长下巴上,飘着一缕花白色的山羊胡须,有点鹤发童颜的意思。
高高的个儿,宽宽的肩,身架瘦瘦巴巴的,浑身没有多少肉,干瘦得像老了的鱼鹰,身形却并不佝偻。老人脚上穿着一双油亮亮的云纹皮靴,头戴黑色的绒皮帽,身穿一件崭新的黑呢子长袍,袖口处正盘着一条竹叶青。
那竹叶青通体碧透,蜷着身子,晶莹的双眸射出冷冷的光,动不动地吐着红红的舌信子,警惕地看着周遭。
这竹叶青是条毒蛇,正是宁氏族长的心爱之物。
老管事走了过来,低声说:“礼部的岑大人也已经拍板,明天就会把作坊里所有的‘功德圆满’都拉去充公,作坊也将被彻底责令关门,但二老爷直到现在还不肯让步,若是作坊真的关了门,您名下的产业也会被牵连的。”
宁氏族长只是安静地听着,用粗粝的手拂过竹叶青光滑而微冷的身子,老管事不由得略有担忧地说:“那作坊毕竟是宁氏的东西,族长早年间也在那作坊里头倾注过一些心血,难道我们要眼看着作坊被封吗?”
老管事忽然又说:“对了,夏青姑娘居然在这种时候又收了作坊的股份,如今夏青姑娘手里已经有作坊近一半的股份了,等二老爷的作坊一关门,夏青姑娘也绝对讨不着好。”
宁氏族长这才微微一笑,说:“那丫头倒是骨头硬。”宁氏族长把竹叶青交给专门饲养它的下人,用湿热的锦帕擦了擦手,忽然开口对老管事说:“作坊的事先不谈了,你说说看,你觉得那丫头是个什么样的人?”
老管事一怔,显然是没想到族长居然在这种时候问这个问题,老老实实地回答:“夏青姑娘看着弱不禁风,说话也细声细气,但很有胆识和勇气。自从接手家里的产业之后,把铺子经营得是蒸蒸日上。唯有一点,夏青姑娘身上的商人习气太重,见着利益绝不放手,甚至不惜亲身涉险。”
宁氏族长点了点头,说:“的确很像当年的宁望平。说起来,宁望平就一个儿子,偏偏是个不中用的,却不料竟能生出这样一个心思玲珑的丫头来,难怪都说隔辈人最相像啊。”
宁氏族长问老管事:“依你之见,那丫头到底像不像宁望平?”
老管事边想边说:“我只见过夏青姑娘一次,就是在醉花亭那次,夏青姑娘颇有胆识,的确在某些时候会有她爷爷的影子。不过夏青姑娘到底是年轻,行事还是远远不及她爷爷那般周全的。”
“宁望平……”宁氏族长颇为意味深长地回忆起来:“咱们兄弟几个里,就数我这个四弟最是处处出挑,从小到大,他永远是所有人关注羡慕的对象。他还写的一手好字,早年曾经想要考取功名,若不是为了家里的生意,他早就当官去了。”
话说到这,宁氏族长忽然一叹:“若是他真的去考取功名,也不至于最后落得个英年早逝的下场。”
老管事不吱声,宁氏族长忽然又说:“我记得,致恒那小子说过,那丫头模样生得极俊秀,说起来,我还从没见过那丫头。”
宁氏族长忽然一笑,道:“等她进了郡里丝行的时候,我可真得把她找过来,好好瞧一瞧这个有翻天本事的丫头到底是个什么人物。”
老管事不由得蹙眉,确认到:“族长是准备纵容夏青姑娘继续这样下去了?可若是由着夏青姑娘继续这般行事,族里不少人会遭殃的……”
宁氏族长丝毫没理会这一点,只是压低了声音,说:“宁望平不会一点没有察觉的,他定然留下了线索,只可惜,宁永达实在是个平庸之辈,才让这件事尘封了十几年。”
老管事瞬间明白了宁氏族长的意思:“族长是想要纵容夏青姑娘去把当年的事给抖落在天下人面前?”
宁氏族长只是平静地说:“十几年了,那件事虽然一直被藏得很好,但不代表已经没人记得。”
老管事面色有些复杂,又问:“那……眼下的事该怎么办?二老爷那边很是焦灼,若是族长不施以援手,宁氏的作坊恐怕就真的倒了。”
宁氏族长却压根没把这事放在心上,丝毫不急地说:“那丫头既然在这时候收股,便是已经想好应对之策,既然她有办法,又何须我出手?”
风起云涌之际,宁夏青安安静静地坐在家中,越到了这个时候,她反而越平静,甚至就算是她刻意想要表现出一些应有的紧张,居然都做不到。
不过,该准备的她也的确都已经准备了,眼下唯有安静等待,等覃公公和顾雪松。也的确,除了安静等待之外,她也没什么别的好做的事。
她安安静静地坐在家中,竟恍惚觉得自己像是一条安安静静匍匐在草丛之中的蛇。
就在这时,艾绿来了一封信。据说覃公公已经正式向梅公郡织造局放了话来,点明了要收笼烟纱,然而这并不代表华彩苑就一定能够在这次事件中占据上风。
艾绿听织造局的人闲聊分析过,说是因为“功德圆满”的事,作为名字被印在“功德圆满”上的铺子,华彩苑很难完全置身事外。如今的华彩苑相对而言比较尴尬,在这种特殊时期,织造局很可能会为了避嫌而将华彩苑列入备选名单之外。
虽然黄氏作坊的笼烟纱是一绝,而黄氏作坊的笼烟纱又全被华彩苑收走了,但总有别家的笼烟纱可以替代黄氏作坊的笼烟纱,依照艾绿的分析,即便黄氏作坊的笼烟纱名声在外,织造局也不会因此就愿意跟华彩苑合作。
在艾绿递来的信里,艾绿隐隐约约地试探着问起,此事是否真的只是明面上看上去的样子。
这也正是横亘在宁夏青心中多时的疑惑。
明面上来看,是礼部新官上任急于立威,而工部想要借此狠捞一笔,挑起这件事的宁三老爷则是为了能够将二老爷的作坊收归己有。可这一切真的就像明面上看上去这样简单吗?她心里清楚这个答案。
自从当日,她从万盛行借了近十万两银子之后,她便一直隐隐觉得奇怪。
虽然说她手里有萧太妃给的东海珍珠串,但仅凭一串珍珠,就真的能从萧景元手里借走这样数目巨大的银子吗?他们是商人,又不是言出必行的江湖中人,萧景元此举是不是太过“讲义气”了?
这样大的数目,虽然萧景元借的起,但他总会怀疑宁夏青到底能不能还得起吧?可萧景元居然就这样丝毫不迟疑地当场就借了,没有拖延,没有减少数目,萧景元“讲义气”得不像是一个商人。
因为萧景元的过于“讲义气”,让她的计划进行得很是顺利。
她不由得联想到,自己的一切都太过顺利了。从“功德圆满”面世之初,她所计划的一切都始终进行得很顺畅。
她觉得这其中一定有什么玄机,一定是有什么人在背后推波助澜,可她的眼前仿佛有着重重迷雾,让她看不清那人到底是谁。
这些天里,她之所以一直都安安静静地待在家里,就是因为她一直为这件事困扰。
除此以外,还有另外一事也困扰着她。
事关谭文石。
那天谭文石过来华彩苑,跟她说了那些话,仿佛他就是专门来出卖宁三老爷似的,那并不是宁三老爷手下管事所该说出来的话。
宁夏青知道,谭文石此人心性狡诈,对宁三老爷并不忠心,将来也一定会与宁三老爷反目,踩着宁三老爷让自己更登高位,这些都是前世里就发生过的事,但没有发生得这样早。
虽然谭文石早早就布下了与宁三老爷反目的局,但谭文石目前还不足以与宁三老爷抗衡,真正的反目将发生在很久之后,眼下还不是可以将此事挑破的时候,谭文石是否过早地暴露了呢?这样可不利于谭文石继续假意效忠宁三老爷啊。
这让宁夏青不由得怀疑,谭文石这样早地暴露了自己,会不会是因为,在表面效忠宁三老爷之外,他还另有图谋,使他不得不选择暴露?
比如说,谭文石与什么人结成了利益联盟,在此种利益的驱使之下,谭文石甘愿冒着暴露的风险,也要在这种时候向宁夏青说出这种话。
谭文石的此等反常行径,会不会跟那个在幕后推波助澜的人有关呢?难道谭文石与那个幕后黑手结盟了?抑或谭文石就是那个幕后黑手?
她越想越觉得眼前仍是迷雾,不由得走出屋子,想要去铺子里头看看,顺便也吹吹风,放松一下疲惫的头脑。
然而,她还没走到铺子后门,正巧遇见从库房搬料子过来的阿正。
一看见阿正,她忽然想起耶律兀术交给自己的那颗狼牙,这段日子的事情太多,她竟然忘记把狼牙还给阿正了。
“阿正。”她出声叫了一声,然后走到阿正面前道:“你的狼牙还在我那里,我一直都忘记还你了。”
阿正愣了一下,然后说:“原来在你那里。”
她又追问:“我想问问你,你跟耶律兀术是不是有什么约定啊?你是不是用你的狼牙做抵押,要他为你做什么事了?”
根据耶律兀术那句奇怪的话,她只能猜到这么多,她心里迷惑,便直接问了出来。阿正愣了一会,看着她的脸,却别过目光,只说:“没什么。”
“什么叫做没什么?我在问你话……”她立刻反驳,阿正却忽然转口问道:“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她倒是愣了一下:“为什么这么问?”
阿正沉声说:“自从作坊出事以来,你就总是忧心忡忡。仿佛不仅仅是为了这次的事在担心一样,所以我一直都很想问问你,你心里是不是还有别的事。”
这话从别人口中问出来,她的心都不至于有什么波动,但一听阿正这样问,她忽然觉得很害怕,竟然感觉很是委屈,眼眶“唰”的一下就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