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界偶尔能听闻一双金发美妖出现的消息，谁都不知道这是一对情侣还是一双兄妹。
得益于蓝的悉心照料，晞在千年之后恢复了部分正常意识，这又是后话。
为彻底终结同海妖族的嫌隙，特被正式送回海域。
由于被关得够久，年龄也够老，又经历过意识入侵，特已经疯疯癫癫。
回到妻子和儿子面前的特再无昔日雄风，其神情状态甚至不如消失踪迹前的晞。
殊倒也没找颂的麻烦，毕竟是海妖族先发动战争，于理说不过去。而且如此归来，彻底终结了特的统领时代，相当于帮了殊的忙。属于殊的治海时代，正式开启。
昱早知道自己会走在颂的前面，只是没想到会早走这么久。
刚满三百岁这年，昱的身体开始变得虚弱，时常使不上劲，嗜睡的现象也越来越明显，遍寻妖医无果。
颂每每搂着昱，便能贴身感受到她身体里的能量一点点外泄，仿佛一个束得紧实的牛妖胃袋，被扎了无数个微小的孔洞。那些曾经由他身体输入的生石能量四散逃逸，没有理由说不清楚原因。
无论颂和彻想什么办法，朝昱的身体里输入多少能量，都没办法逆转形势。越是输入能量，昱能量外泄的速度越快。
彻的头发近乎半白，他已将这数十年来吸收的全部生石能量都给了昱。颂也没能好到哪里去，到后面则根本不敢再做任何尝试，生怕情况继续恶化。
昱一天天陷入更长时间的睡眠，仿佛随时会一睡不醒。
颂陷入空前的绝望，他没有做好准备，他跟昱在一起不过一百年，不能这么快结束，不应该这么快结束。
或许是察觉到自己时日无多，趁着清醒，昱将启、彻和颂都叫了过来。
“启，你过来。”昱半躺在床上，招呼儿子过来。
启如今已是半大的孩子，直觉告诉他即将发生在母亲身上的是什么，手软脚软地来到昱的床边。
“听父亲和亚父的话，学舍里教的东西好好学，能不能答应？”昱将手放在启的肩膀上，展开苍白的笑容。
“嗯。”启点了点头，想哭却哭不出来，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此时此刻跟做梦一样。
昱抬起眼帘望向彻，无声做了个嘴型：“下辈子。”
彻一愣，眼泪泫然流下，衬着他半白的头发，显得格外凄凉。
“我想跟颂说会儿话。”昱低下头来望着颂，示意彻和启先离开。
彻拉着启的手先回避。
颂这会儿握着昱的手，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来，陪我躺着。”昱缩进被子里。
颂听昱的，躺到她的身侧。
望着昱温柔的眼神，颂伸过去的手有些发抖。
昱抓住颂的手，将手掌覆在自己脸上，微闭着眼睛感受掌心的冰凉。“早在两百年前的山洞口，我就该走了，是你的挽留，让我多活了这么些年。谢谢你，颂，我过得很开心。”
颂张了张嘴，依然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无论如何，我都会走在你前面，迟早有这么一天，对不起啊，有些突然。”昱睁开眼睛，眼里蒙上一层薄雾。
“我们一起走。”颂终于找到他想说的那句话，是的，他要跟昱一起走。
昱嘴唇颤抖，似受了天大的委屈，眼泪扑簌簌地往枕边掉。
“颂，活下去，我希望走后的第二天，每一天，你依然能呼吸到空气、听到声音、闻到味道、见到这个五彩斑斓的世界，像砚那样恣意潇洒。还有啊，你有启要照顾，他是你做父亲的责任。”
昱将手抚上颂的脸颊，眼神认真而坚定。
“记载生石的笔记上说，妖死后，他的能量会消散于天地间，有可能会变成新的生命，有可能会变成生石，这样想来，即使生命消逝，我也一直都在，一直不曾跟你分开，对不对？”
颂摇了摇头，他要的不是这种在一起，不是这么宏大的“不曾分开”，他要昱在他面前绽放，喜怒哀乐真真切切的。
“抱紧我，颂。”昱感到一阵眩晕袭来，这种感觉很熟悉，她很快将陷入昏迷，而下一次隔多久能醒来，还能不能醒来，都不知道。
她还有好多好多话没跟颂说，好多……
颂紧紧抱着昱，这一次，昱再没有醒来。
红色皮毛的狐妖尸体冰冷，颂蜷缩在一旁，下巴触着昱的头顶，一动不动，看起来同死了无异。
彻察觉到颂一直没有出来，再进去时，眼前的一幕让他一口血腥涌上喉头，当即没能站稳，昏了过去。
按照昱的遗愿，没有葬礼，墓地就选在缇和涂的旁边。随昱一同下葬的，只有两样东西——一枚血戒，一圈红绳。
颂沉默了三个月，不是躺在昱曾经睡过的床上，就是在昱的墓地前发呆，一句话都没有，连启都无法让他开口。
过去一百年来的每一刻，对颂而言都那样清晰，他反复回忆，仿佛想将自己溺死在过去。
满月之夜，启已经入睡，彻经过后花园的时候扫了一眼，颂如往常一样，还在后花园里如雕塑一般坐着。
彻正打算回房间休息，颂忽然淡淡地叫了一声：“彻……”
彻听到这声呼唤，脚下一滞，恍惚觉得离颂开口，已经过了半辈子那么长。
彻来到颂的面前，想听他有什么话说。
“以后昱这宅院，连同妖王宫一起，就交给你了。另外，砚每年运的物件，也交由你保管，靡那边给多少，你看着办。我已经把这些安排都写了下来，放在书桌上，一看就明白。”颂背对着彻，眼睛盯着某处，一直没有挪开。
“怎么？这会舍得开口了？一开口就把自己这点家当安排得妥妥当当，你这是准备不做妖王，也不管启了吗？”彻语气里含着愤怒。
“你可能察觉不到，我的能量消散得很快，就跟昱走的时候一样。”
“怎么会这样？”
“也许，是我的时间也已经到了吧。”
“少糊弄我，你们血魔不是长生不死吗？”
“还记得消失成谜的川王吗？也许，她当初也是像我现在这样，最终回归天地。”
“就不能想点办法吗？”彻甚至有些生气，昱死的时候他一点办法都没有，现在落到颂的头上，依然如故。彻的确是怨恨颂的，可他从来没想过让颂消失。感情会因误会和时间改变，可昱既然将下辈子许给他，他便同现实和自己和解。
“彻，妖其实很勇敢，可以为了承诺、信念、责任等勇敢地活下去。我从昱身上学会了许多东西，可唯独这一点，很难很难。有她在，一切都是鲜亮的；没有她，无论我存在或是消失，周身全是空寂、虚无。她说她会成为天地的一部分，我想，我应该快要能去陪她了。”
“你别胡思乱想！启还小，你是他父亲，昱有交代你照顾好他吧！”彻有种不好的预感。
颂起身，转过身来面向彻，慢慢倒退至昱的墓地旁。
“对不起，从你身边抢走了昱，可即使重来一次，我还是会做同样的选择。你会是启最好的榜样，希望他以后像你……”
颂立在昱的墓地旁，身体一点点变得透明，在月色下与那轮朦胧的圆月竟有几分相似。
彻想上前阻止，脚下却没能动弹。他何尝没想过跟昱一起走？可是他不能！昱将启托付给他，有生之年，他得尽到亚父的责任。
清风拂面，皓月当空，颂已不见踪影，渺渺兮归于沉寂。彻抬起头，忽然笑了。他和颂曾一度握紧的月光，就在眼前，从未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