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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李

轮盘 徐志摩 8429 2021-08-07 18:06

  一

  他有文才吗?不,他做文课学那平准西碑的怪调子,又写的怪字,看了都叫人头痛。可是他的见解的确是不寻常?也就只一个怪字。他七十二天不剃发,不刮胡子;大冷天人家穿皮褂穿棉袄,他秃著头,单布裤子,顶多穿一件夹袍。他倒宝贝他那又黄又焦的牙齿,他可以不擦脸,可是擦牙涑口仿佛是他的人,半天也舍不了,每天清早,扰我们好梦的是他那大排场的濑口,半夜里扰我们不睡的又是他那大排场的刷牙;你见过他的算草本子没有,那才好玩,代数、几何,全是一行行直写的,倒亏他自己看得清楚!总而言之,一个字,老李就是怪怪就是老李。

  这是老李同班的在背后讨论他的话,但是老李在班里虽则没有多大的磁力,虽则很少人真的爱他,他可不是让人招厌的人,他有他的品格,在班里很高的品格,他虽然是怪,他可没有斑点,每天他在自修室的廊下独自低著头伸著一个手指走来走去的时候,在他心版上隐隐现现的不是巷口锡箔店里穿蓝竹布衫的,不是什么黄金台或是吊金龟,也不是湖上的风光,男女、名利、游戏、风雅,全不是他的份,这些花样在他的灵魂里没有根,没有种子。他整天整夜在想的就是两件事:算学是一件还有一件是道德问题──怎样叫人不卑鄙有廉耻。他看来从校长起一直到听差,同学不必说,全是不够上流,全是少有廉耻。有时他要是下棋,他爱下的围棋,他就可以不吃饭不睡觉的想想,倘然他在那角上早应了一子,他的对手就没有办法,再不然他只要顾自己的活,也就不至于整条的大鱼让人家囫囵的吞去......他爱下围棋,也爱想围棋,他说想围棋是值得的因为围棋有与数学互相发明的妙处,所以有时他怨自己下不好棋,他就打开了一章温德华斯的小代数,两个手指顶住了太阳穴,细细的研究了。

  老李一翻开算学书,就是个活现的疯子,不信你去看他那书桌子,原来学堂里的用具全是一等的劣货,总是庶务攒钱,那里还经得起他那狠劲的拍,应天响的拍,拍得满屋子自修的,都转过身子来对著他笑。他可不在乎,他不是骂算数教员胡乱教错了,就说温德华斯的方程式根本有疑问,他自己发明的强的多简便的多,并且中国人做算学直写也成了,他看过李壬叔的算学书全是直写的,他看得顶合式,为什么做学问这样高尚的事情都要学外洋,总是奴从的根性改不了!拍的又是一下桌子!

  有一次他在演说会里报名演说,他登台的时候(那天他碰巧把胡子刮净了,倒反而看不惯,)大家使劲的拍巴掌欢迎他,他把右手的点人指放在桌子边,他那一双离魂病似的眼睛,钉著他自己的指头看,像是大考时看夹带似的,他说千方百计了。我最不愿意的,我最不赞成的,我最反对的,是──是拍巴掌。一阵更响亮的拍巴掌!他又说话了。兄弟今天要讲的是算学与品行的关系。又是打雷似的巴掌,坐在后背的叫好儿都有。他的眼睛还是钉住在他自己的一个指头上。我以为品行......一顿。我以为算学──又一顿。他的新修的鬓边,青皮里泛出红花来了。他又勉强讲了几句,但是除了算学与品行两个字,谁都听不清他说的是什么,他自己都不满意,单看他那眉眼的表情,就明白。最后一阵霹雳似的掌声,夹著笑声,他走下了讲台。向后面那扇门里出去了。散了会,以后人家见他还是亚里斯多德似的,独自在走廊下散步。

  二

  老李现在做他本乡的高小学堂校长了。在东阳县的李家村里,一个中学校的毕业生不是常有的事;老李那年得了优等文凭,他人还不曾回家,一张红纸黑字的报单,上面写著贵府某某大少爷毕业省立第一中学优等第几名等等,早已高高的贴在他们李家的祠堂里,他上首那张捷报,红纸已经变成黄纸,黑字变成白字,年份还依稀认得出,不是嘉庆八年便是六年。李家村茶店酒店里的客人,就有了闲谈的资料,一班人都懂不得中学堂,更懂不得优等卒业,有几位看报识时务的,就在那里打比喻讲解。高等小学卒业比如从前的进学,秀才。中学卒业算是贡生,优等就是优贡。老李现在就有这样的身份了。看他不出,从小不很开口说话,性子又执拗,他的祖老人家常说单怕这孩子养不大,谁知他的笔下倒来得,又肯用功,将来他要是进了高等学堂再一毕业,那就算是中了举了!常言说的人不可以貌相不是?这一群人大都是老李的自族,他的祖辈有,父辈也有,子辈有,孙辈也有,甚至叫他太公的都有。这一年的秋祭。李家族人聚会的时候,族长就提出了一个问题。他们公堂里有一份祭产,原定是归有功名的人收的,早出了缺,好几年没有人承当,现在老李已经有了中学文凭,这笔进款是否应该归他的,让大家公议公议,当场也没有人反对,就算是默认了。老李考了一个优等,到手一份祭产,也不能算是不公平。老李的母亲是个寡妇,听说儿子有了荣辉,还有进益,当然是双分的欢喜。

  老李回家来不到几天,东阳县的知事就派人来把他请进城去。这是老李第一次见官,他还是秃著头,穿著他的大布褂子,也不加马褂,老李一辈子从没有做个马褂,就有一件黑羽纱的校服,领口和两肘已经烂破了,所以他索性不穿。县知事倒是很客气,把他自己的大轿打了来接他,老李想不坐,可是也没有话推托,只得很不自在的钻进了轿门,三名壮健的轿夫,不到一个钟头就把老李抬进了知事的内宅。"官?"老李一路在想,"官也不一定全是坏的。官有时候也有用,像现在这样世界,盗贼,奸淫,没有廉耻的世界,只要做官的人不贪不枉,做个好榜样也就好得多不是。曾文正的原才里讲得顶透僻。但是循吏还不是酷吏,循吏只会享太平,现在时代就要酷吏,像汉朝那几个铁心辣手的酷吏,才对劲儿。看,那边不又是打架,那可怜的老头儿,头皮也让扎破了。这儿又是一群人围著赌钱。青天白日,当街赌钱。坏人只配恶对付。杀头,绞,凌迟,都不应该废的,像我们这样民风强悍的地方,更不能废,一废坏人更没有忌惮。更没有天地了。

  真要有酷吏才好。今天县知事请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信上说有要事面商,他怎么会知道我。......"

  下午老李还是坐了知事大老爷的轿子回乡。他初次见官的成绩很不坏,想不到他到那样的开通,那样的直爽,那样的想认真办事。他要我帮忙──开办民高小?我做校长?他说话到真是诚恳。孟甫叔父怎么能办教育?他自己就没有受什么教育。还有他的品格!抽大烟,外遇,侵吞学费;哼,不要说公民资格,人格都没有,怎么配当校长?怎么配教育青年子弟?难怪地方上看不起新开的学堂,应该赶走,应该赶跑。可是我来接他的手?我干不干?我不是预定考大学预料将来专修算学的吗?要是留在地方上办事,知事说的为"桑梓帮忙,"我的学问也就完事了。我妈倒是最愿意我留在乡里,也不怪她,她上了年纪,又没有女儿,常受邻房的呕气,气得肝胃脾肺肾轮流的作怪,我要是一出远门,她不是更没有主意,早晚要有什么病痛,叫她靠谁去?知事也这么说,这话到是情真。况且到北京去念书,要几千里路的路费,大学不比中学,北京不是杭州,用费一定大得多,我那儿有钱使──就算考取了也还是难,索性不去也罢。可是做校长?校长得兼教修身每星期训词──这都不相干,做一校之长,顶要紧就是品格,校长的品格,就是学堂的品格。我主张三育并重德育、智育、体育,──德育尤其要紧,管理要从严,常言说的棒头上出孝子,好学生也不是天生的,认真来做一点社会事业也好,教育是万事的根本,知事说的不错。我们金华这样的赌风、淫风、械斗、抢劫,都为的群众不明白事理,没有相当的教育,教育,小学教育,尤其是根本,我不来办难道还是让孟甫叔父一般糊涂虫去假公济私不成,知事说的当仁不让......

  三

  "娘的话果然不错,"老李又在想心思,一天下午他在学校操场的后背林子里独自散步,"娘的话果然不错,"世道人心真是万分的险恶。娘说孟甫叔父混号叫做笑面老虎,不是好惹的,果然有他的把戏。整天的吃毒药,整天的想打人家的主意。真可笑,他把教育事业当作饭碗,知事把他撤了换我,他只当是我存心抢了他的饭碗──我不去问他的前任的清帐,已经是他的便宜,他倒反而唆使猛三那大傻子来跟我捣乱。怎么,那份祭产不归念书的当兵的;一个连长就会比中学校的卒业生体面,真是笑话。幸亏知事明白,没有听信他们的胡说,还是把这份收入判给我。我倒也不在乎这三四十担粗米,碰到年成坏,也许谷子都收不到,就是我妈到不肯放手,她话也不错,既是我们的名份,为什么要让人强抢去。孟甫叔父的说话真凶,真是笑里藏刀,句句话有尖刺儿的,他背后一定咒我,一定狠劲的毁谤我。猛三那大傻子,才上他的自当,隔著省份奔回来替我争这份祭产,他准是一个大草包,他那样子一看就是个强盗,他是在广东当连长的,杀人放火本来是他正当的职业,怪不得他开口就想骂,动手就想打,我是不来和他们一般见识,把一百多的小学生管好已够我的忙,谁还会有闲工夫吵架?可是猛三他那傻,想了真叫人要笑,跑了几千里地,祭产没有争著,自己倒赔了路费,听说他昨天又动身回广东去了。他自己家庭的肮脏,他倒满不知道,街坊谁不在他的背后笑呵,──真是可怜,蠢奴才,他就配当兵杀人!那位孟甫老先生还是契他的乌烟,我倒不知道他还有什么好主意!

  四

  知事来了!知事来了!操场上发生了惨剧,一大群人围著。

  知事下了轿,挨进了人圈子。踏烂的草地上横躺著两具血污的尸体。一具斜侧著,胸口流著一大堆的浓血,右手里还擎著一柄半尺长铄亮的尖刀,上面沾著梅花瓣似的血点子,死人的脸上,也是一块块的血斑,他原来生相粗恶,如今看的更可怕了。他是猛三。老李在他的旁边躺著,仰著天,他的情形看的更可惨,太阳穴、下颏、脑壳、两肩、手背,下腹,全是尖刀的窟窿,有的伤处,血已经瘀住了,有的鲜红还在直淌,他睁著一双大眼,口也大开著,像是受致命伤以前还在喊救命似的,他旁边伏著一个五六十岁的妇人,拉住他一只石灰色的手,在哽咽的痛哭。

  知事问事了。

  猛三分明是自杀的,他刺死了老李以后就把刀尖望他自己的心窝里一刺完事。有好几个学生也全看见的,现在他们都到知事跟前来做见证了。他们说今天一早七点半早操班,校长李先生站在那株白果树底下督操,我们正在行深呼吸,忽然听见李先生大叫救命,他向著这一头直奔,他头上已经冒著血,背后凶手他手里拿著这把明晃晃的刀(他们转身望猛三的尸体一指)狠命的追,李先生也慌了,他没有望我们排队那儿逃,否则王先生手里有指挥刀也许还可以救他的命,他走不到几十步,就被那凶手一把揪住了,那凶手真凶,一刀一刀的直刺,一直把李先生刺倒,李先生倒地的时候,我们还听见他大声的嚷救命,可是又有谁去救他呢,不要说我们,连王先生也吓呆了,本来要救,也来不及,那凶手把李先生弄死了,自己也就对准胸膛裁了一刀,他也完了。

  他几时进来,我们也不知道,他始终没有开一声口。......

  知事说够了够了,他就叫他带来的仵作去检猛三的身上。猛三夹袄的口袋里有几块钱,一张撕过的船票,广东招商局的,一张相面先生的广告单,一个字纸团。知事把那字纸团打开看了,那是一封信。那猛三不就是四个月前和老李争祭产的那个连长吗?老李的母亲揩干了眼泪,走过来说,正是他,那是孟甫叔父怪嫌老李抢了他的校长,故意唆使他来捣乱的。我也听是这么说,知事说,孟甫真不应该,他把手里的字条扬了一扬,恐怕眼前的一场流血,也少不了他的份儿,猛三的妻子是上月死的吗?是的。

  她为什么死的?她为什么死的!知事难道不明白,街坊上这一时沸沸扬扬的,还不是李猛三家小的话柄,真是话柄!

  猛三那糊涂虫,才是糊涂虫,自己在外省当兵打仗,家里的门户倒没有关系,也不避街坊的眼,朝朝晚晚,尽是她的发泼,吵得鸡犬不宁的。果然,自作自受,太阳挂在头顶,世界上也不能没有报应......好,就到种德堂去买生皮硝契,一契就闹血海发晕,请大夫也太迟了,白送了一条命,不怪自己,又怪谁去!

  知事说冤有头,债有主,这两条新鲜的性命,死得真冤,老李更可惜,好容易一乡上有他一个正直的人,又叫人给毁了,真太冤了!眼看这一百多的学生,又变了失奶的孩子,又有谁能比老李那样热心,勤劳,又有谁能比他那高尚的品格?孟甫真不应该,他那暗箭伤人,想了真叫人痛恨,也有猛三那傻子,听他说什么就信什么,叫他赶回来争祭产,他就回来争祭产,告他老李逼死了他的妻子,叫他回来报仇,也没有说明白为的是什么,他就赶了回来,也不问个红黑是非,船一到埠,天亮就赶来和老李拼命,见面也没有话说,动手就行凶,杀了人自己也抹脖子,现在死没有对证,叫办公事的又有什么主意。

  五

  老李没有娶亲,没有子息;没有弟兄,也没有姊妹;他就有一个娘,一个年老多病的娘。他让人扎了十几个大窟窿扎死了。他娘滚在鲜血堆里痛哭他;回头他家里狭小的客间里,设了灵座,早晚也就只他的娘哭,他现在的骨头已经埋在泥里,一年里有一次两次烧纸锭给他的──也就只他的老娘。

  一个清清的早上

  翻身?谁没有在床上翻过身来?不错,要是你一上枕就会打呼的话,那原来用不著翻什么身;就使在半夜里你的睡眠的姿态从朝里变成了朝外,那也无非是你从第一个梦跨进第二个梦的意思;或是你那天晚饭吃得太油腻了,你在枕上扭过头颈去的时候你的口舌间也许发生些唼咂的声响──可是你放心,就这也不能是梦话。

  騞先生年轻的时候从不知道什么叫做睡不著,往往第二只袜子还不曾剥下他的呼吸早就调匀了,到了早上还得她妈三四次大声的叫嚷才能叫他擦擦眼皮坐起身来的。近来可变得多了,不仅每晚上床去不能轻易睡著,就是在半夜里使劲的禽著枕头想"著"

  而偏不著的时候也很多。这还不碍,顶坏是一不小心就说梦话,先前他自己不信,后来连他的听差都带笑脸回说不错,先生您爱闭著眼睛说话,这来他吓了,再也不许朋友和他分床或是同房睡,怕人家听出他的心事。

  騞先生今天早上的确在床上翻了身,而且不止一个,他早已醒过来,他眼看著稀淡的晓光在窗纱上一点点的添浓,一晃晃的转白,现在天已大亮了。他觉得很倦,不想起身,可是再也合不上眼,这时他朝外床屈著身子,一只手臂直挺挺的伸出在被窝外面,半张著口,半开著眼,──他实在有不少的话要对自己说。

  有不少的牢骚要对自己发泄,有不少的委屈要向自己清理。这大清清的早上正合式,白天太忙;咒他的,一起身就有麻烦,白天直到晚上,清早直到黄昏,没有错儿;那儿有容他自己想心事的空闲,有几回在洋车上伸著腿合著眼顶舒服的,正想搬出几个私下的意思出来盘桓盘桓,可又偏偏不争气洋车一拐弯他的心就像含羞草让人搔了一把似的裹得紧紧的再也不往外放;他顶恨是在洋车上打盹,有几位吃肥肉的歪著他们那原来不正的脑袋,口液一绞绞的简直像冰葫芦似的直往下挂,那样儿才叫寒伧!可是他自己一坐车也掌不住下巴往胸口沈,至多赌咒不让口液往下漏就是。这时候躺在自己的床上,横直也睡不著了,有心事尽管想,随你把心事说出口都不凝,这洋房子漏不了气。对!他也真该仔细的想一想了。

  其实又何必想,这干想又有什么用?反正是这么一回事啵!

  一兜身他又往里床睡了,被窝漏了一个大窟隆,一阵冷空气攻了进来激得他直打寒噤。哼,火又灭了,老崔真是该死!呒!好好一个男子,为什么甘愿受女人的气,真没出息!难道没了女人,这世界就不成世界?可是她那双眼,她那一双手──那怪男人们不拜倒──O,mouth of honey,With the thyme for fragranec,Who with heart inuld deny your love?这两性间的吸引是不可少的,男人要是不喜欢女人,老实说,这世界就不成世界!可是我真的爱她吗?这时候騞先生伸在外面的一只手又回进被封里去了,仰面躺著。就剩一张脸露在被口上边,端端正正的像一个现制的木乃伊。爱她不爱她......这话就难说了;那是不成问题。她要是真做了我的......哈哈那可斗了,老孔准气得鼻孔里冒烟,小彭气得小肚子发胀,老王更不用说,一定把他那管铁锈了的白郎林拿出来不打我就毁他自己。咳,他真会干,你信不信?你看昨天他靠著墙的时候那神气,简直仿佛一只饿急了的野兽,我真有点儿怕他!騞先生的身子又弯了起来,一只手臂又出现了。得了,别做梦吧,她是不会嫁我的,她能懂得我什么?

  她只认识我是一个比较漂亮的留学生,只当我是一个情急的求婚人,只把我看作跪在她跟前求布施的一个──她压根儿也没想到我肚子里究竟是青是黄,我脑袋里是水是浆──这那儿说得上了解,爱?早著哪!可是......騞先生又翻了一个身。可是要能有这样一位太太,也够受用了,说一句良心话。放在跟前不讨厌,放在人前不著急。这不著急顶是紧。要像是杜国朴那位太太朋友们初见面总疑心是他的妈,那我可受不了!长得好自然便宜。每回出门的时候,她轻轻的软软的挂在你的臂湾上,这就好比你捧著一大把的百合花,又香又艳的,旁人见了羡慕,你自己心里舒服,你还要什么?还有到晚上看了戏或是跳过舞一同走进你们又香又暖的卧房,在镜台前那盏鹅黄色的灯光下,仰著头,斜著脸,瞟你这么一眼,那是......那是......騞先生这时候两只手已经一齐挣了出来,身体也反扑了过来,背仰著天花板,狠劲地死挤他那已经半瘪了的枕头。那枕头要是玻璃做的,早就让他挤一个粉碎!

  唉!騞先生喘了口长气,又回复了他那个木乃伊的睡法。唉,不用想太远了;按昨儿那神气下回再见面她整个儿不理会我都难说哩!我为她心跳,为她吃不下饭,为她睡不著,为她叫朋友笑话,她,她那里知道?就使知道了她也不得理会。女孩儿的心肠有时真会得硬,谁说的"冷酷",一点也不错,你为她伤了风生病,她就说你自个儿不小心,活该,就使你为她吐出了鲜红的心血,她还会说你自己走道儿不谨慎叫鼻子碰了墙或是墙碰了你的鼻子,现在闹鼻血从口腔里哼出来吓呵人哪!咳,难,难,难,什么战争都有法子结束,就这男女性的战争永远闹不出一个道理来;凡人不中用,圣人也不中用,平民不成功,贵族也不成功。

  哼,反正就是这么回事,随你绕大湾儿小湾儿想去,回头还是在老地方,一步也没有移动。空想什么,咒他的──我也该起来了。

  老崔!老崔!打脸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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