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那一句谎言,后来张日山愧疚了许久的日子,其实他也曾问过张启山,为什么偏偏要如此,可是他只是回答,“小瑾不死,必有千千万万的百姓遭难,以一人之命得保我们的民族,这孽即使万死,我也得抗!”
其实他清楚,事情根本不是他所说的那样,当初他只是想力挽狂澜,保住百姓,自然也保住她,可是后来事不如人愿,并没有实现罢了。
他食言了。原来,是他们太狂妄自大,设想的后来都是空口白话罢了。
看着台上豪气宣誓的张启山,神思恍惚的张日山回过神来,重新加入到人群的热血沸腾之中。
长沙啊长沙,是他们共同生活了太久的家园,甚至于长沙百姓,也如同他们的手足至亲一样。人总有一死,但家绝不可以丢。
如今大敌当前,没有谁能够置身事外。
“对这些敌人,我们不能示弱。”一旁的霍锦惜添了一句,外忧内患,她霍家与张启山总算达成了和解,虽多年来一向不和,可在国家的面前,她还是分得清孰轻孰重。
就如他所想,事实上日本人兵临城下,没有霍家人,也没有张家人,只有中国人。
张日山愣了愣,也在下头大声附和,“中国人是不会倒的!”
就算拼尽最后一口气,流干最后一滴血,也要誓死捍卫家园。那些侵疆土、杀同胞的血海深仇,不共戴天。
二月红听着耳边的熙熙攘攘恍然起来,或许有一日,他们的后代子孙在坟前磕头上香时,会记得一九三九年的秋天,长沙城的全体百姓都曾在抗日前线,守护国土。
他向来不在乎虚名,倒希望被遗忘在历史的长河中,默默无闻。只是平生唯有一愿,希望夫妻能有重逢之日。一旁的张日山不经意间瞥见他迷茫的眸色,心中的愧疚与不安又窜了出来。
不过最后定格在他眼中的,只有无限残酷的战火,他说过,总归是要跟着佛爷死在战场的,只是直到一九四五年也没有如愿,平安地活了下来。
……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就那样波澜不惊地过着,而再次相会故人时,已是百年之后。
那是一个极其平淡的午后,当时林怀瑾还在林府园中侍弄花草,却听得一句,“小瑾。”瞬间怔住。
本来在外笑容满面的张日山小声地唤了一句,却在真正见到她的那一刻,瞬时没了笑意。
她穿着大红色连衣裙,整个人像是一团火,但面上憔悴如冰,与从前的笑靥如花不止差了几个颜色。
他明白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想她是极度寒了心,才会如此。
在她面前,他突然酸涩起来,走动了几步,不禁单腿半跪在她身前,毫不犹豫地握住了她的手,埋头却再说不出一句话。
林怀瑾一怔,同样沉默着,只觉得手心突然多了些不经察觉的湿润,突然就想起了许多年前,月光如水的长沙城,夜色深处的巷子里,他一步一个脚印,背着自己,悄然地走过几条长街。
那时的绝望,与今日相比,居然什么也算不上。
两人这么相对着,没有多余的言语,但心如明镜。
林怀瑾的喉咙突然变得干涩,不知该说些什么,只问了一句,“这么多年,你们……还好吗?”
闻言后的张日山这才抬起头,深深地望向了她,“对不起,小瑾。”
一百年以来,他最想对她说的,就是这句话。如果当初没有欺骗二爷,如果当时放他们出了城,说不定这所有的遗憾与痛苦都不会再发生。
林怀瑾摇了摇头,“都过去了,张副官。”
一句久违的称呼,又把两人召唤回了从前的时光。那些在张府里的一点一滴,一同下墓时的情谊,不是一句两句可以说得清楚。
张日山觉得是自己错了,也是佛爷错了,至少他们不应该再重新找到林家女娃,让她重复泥泞深陷。
“难为你了,始终一个人。”林怀瑾打量着他,他还是如当年一样,举手投足之中更加沉稳,甚至跟上如今的时尚,就是一件普通的白色风衣,也尽显风姿。
他变了,变得有些像佛爷了,早已不再是当年自己与老八一两句就能呛住的固执青年。这冷不丁地一想起老八,才觉得自己格外念他,因此不由又问了一句,“老八他,现在还好吗?”
张日山摇了摇头,“那之后,我没再见过他。”
自从九门散去之日起,齐铁嘴就像是失踪了一样,彻底没有了音信。不过他那样机灵,肯定是早就算好了,逃到了更远的地方,不过她还是担心他,怕他算了太多,透露了太多天机,终究是不好的。
算命,算命,终究要折寿的。
“我想,有件东西、”张日山瞥了瞥她的神色,小心地从上衣中掏出一件用布包裹着的东西,当着她的面,又小心翼翼地一层一层地打开,“这是佛爷给我的镯子,总算可以物归原主了。”
张日山不等她反应,反手就将手里的二响环移到她的手腕上,内心松了一口气。张启山去世之后将二响环交给了他,嘱托留给他未来的妻子。
可是他最清楚他的心意,接下后一直以来都未曾动过,只是依葫芦画瓢打造了一副相仿的响环戴着,心里又总想着小瑾的状况,如今也是了却了一桩心事。
“这、”林怀瑾看向几十年不见的二响环,脸色大变,心中猜疑不断。
不该是如此的,按理说,他的夫人也不会应允。
张日山看出她的变化,随即补充了一句,“佛爷与夫人很好,只是他始终觉得,二响环就该是你的。”
他一本正经地述说着,谁能想到曾经一说谎话就结巴的张副官也能这么从容不迫地把一段谎言说成真相,而林怀瑾听此则松了口气,幸好,他至少有伴侣,否则,她该愧疚一生。
“这个,你还留着?”林怀瑾无意间注意到他微向前时,脖颈处隐隐露出的怀表,眼里有了丝伤感。这个怀表是当年张启山生辰时,自己送给他的礼物,不过是店家的寻常之物,经过年岁的折磨,陈旧非常,但想必主人十分爱护,竟还有崭新的痕迹。她轻轻地伸手触碰着打开,里面泛黄的画像是她描绘的张府,笔墨退却,有点可笑。
张日山没有回答,也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总不能说是佛爷的珍爱之物,索性沉默不语。他似乎记得那个李家小姐也曾问过,怀表没有发条,到后来买了发条了也不转了,为何还留着。
大概留着的,是那份希望吧。
“我常在新月饭店,小瑾你没事来找我聚聚。”张日山笑了笑,依旧笑得那么温柔,他发觉,旁边的月季开得很是妖艳,竟然有一种想要逃跑的冲动。
他想要逃离的,是如今的一切,这是当初在战场,几乎死去都不曾有过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