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行我素的闯入者,不论是在什么样的环境,都是引人瞩目的存在。
就好比一汪看起来平静的湖水,不管它是否澄澈,就算湖面下汹涌澎湃,但至少从表面上看起来是毫无波澜的,可能还覆盖了一层绿色的藻类薄膜。
很少收插班生,多以从小培养学子的拜伦学院,就是这样一片湖水。
夏澄个头不大,却是投入湖水里的一块小石子,溅起水花,激起看似不大的波澜,但波纹却越扩越大,撞到岸边后,又回荡起来,经久不散。
这是一场体育课,体育老师很高大,是个快满五十岁,马上面临退休的中年女老师,也姓吕,双口吕,是个健朗大方的人。
夏澄在男生里显得个子小,班上三十五个学生,男生少许女生,男生两排有余,女生三排不足,夏澄便被安排在女生排第三排的高个那边。
夏澄一站过去,就被后两排的男生一阵哄笑,他比旁边的长发高个子女生还略矮个帽儿。
其实女生长得很高,夏澄绝对是班上男生里中等身高,班上也绝对有比夏澄矮的男生,苏素就是其中一个。但盖不住这样的对此伤害来得大。
吕老师本来想换人,又觉得不好换,看这新同学没什么抵触的表情,就干脆保持现状了。
运动场上被他们班的笑声炸开了锅,这里地处开阔,声音被传开了,引发其他班级频频侧目,吕老师是个中规中矩的人,她上课从来恪尽职守,喜欢安静的氛围,于是立刻中气十足地发出指令:“安静!”
被这个慈善而又严肃的女教师喝止,全体成员立刻安静下来,他们受了吕老师近一学期的课,深知对方有多护犊子,也知道对方对自己的学员有多严苛。
开学军训的时候,C班在阅兵式上丢尽了脸,之后就被吕老师操练得脱了一层皮。
但有一次上体育课,他们班两个男生和高三的学长因为场地风波起了冲突。
这个在学校管理学生秩序,号称“女阎罗”的老师,却是在第一刻挡在了犯错的学生面前,拦住因为孩子受伤而情绪失控的母亲,又一次将学生保护在她的羽翼下,努力安抚着句句不堪入耳的家长。
“嘟——”
尖锐的一声哨响在操场上响起,“全体都有——立正!稍息!体育委员,带领同学们热身。”
天儿越来越冷,大家都赶紧动起来,不想被冻成冰棍儿,夏澄也照模照样地跟着做起来。
热身结束,吕老师让同学们环绕操场跑五圈,这都是惯例,班上的学生都完全没问题,她带着一男一女两个学生去器材室,临走前还不忘叮嘱夏澄可以跟不上同学的频率可以慢慢跑,但要跑完。
夏澄点头应是,在跟着同学跑步的时候发现他们班和其他班的学生跑步的方式不太一样。别的班都是排成一排或者两排,有序地慢跑。而他们班每个人都只顾自己的速度跑,没有队形可言,但整体的频率又是同调的,不会有冲得太前,也没有掉尾严重的。
夏澄在队伍里保持着中间,跑着跑着,隐隐发觉有点不对劲。
有四个男同学,似乎刻意的跑在夏澄身边,左右各一个,前面贴着一个,后面跟着一个,都保持着不远偏近的距离,就这样夹着跑。
夏澄想,他好像有点理解“四面楚歌的”的意思了。
人群里,隐藏着一双单纯无辜的眼睛,迅速爬上阴狠,又很快沉入阴影,无迹可寻。
一切如常,队伍正常地跑着,里面的暗涌似乎无人发觉。
这样跑了两百米左右,跟在夏澄左边的刺猬头男生首先按捺不住,伸出脚想绊跑步的夏澄。
说真的,这手段,幼稚又拙劣。
夏澄依旧迈开腿,没有减速,没有换方向……
刺猬头的男生正以为自己就要成功了,脸上几乎裂出恶作剧成功的窃笑时,他脑海里清晰无比地听到一声“咔啦”的清脆声音,脚踝迟钝半秒地传来剧痛!
“啊——”
运动场和四周修建的高楼形成巨大的山谷,刺耳的痛呼在运动场上几经盘旋,久久不散。
“峰子!”
“陈峰!”
“陈峰,你没事吧?”
“怎么了?”
陈峰就是那个留刺猬头的男生,他此刻倒在地上,抱着自己的腿痛苦嚎叫,引发班上同学都簇拥过来,导致夏澄想不停下都难。
夹着夏澄的其他三个男生最快反应过来,将躺在地上的陈峰扶起来坐着,刚才堵在夏澄前面的齐耳短发的男生正在查看陈峰的脸。
检查完,齐耳短发的男生表情有点凝重,看夏澄的眼神十分愤怒:“断了!”
“什么?”扶着陈峰的两人面面相觑,其中戴眼镜的贺磊秦有点质疑,“杨开阳,你不会是弄错了吧?”
杨开阳表情未改,让班长帮忙叫已经医务室的老师,并且已经在摸手机打算叫救护车了。
看这架势也知道不可能是开玩笑的,暴脾气的张军齐立马跳起来,拎起拳头就朝从刚才出事到现在为止就站在原地,没多余的动作,也没开口说句话的夏澄。
“啊!”
见张军齐的动作,围在内圈的好几个女生连忙后退几步,还伴随着尖叫。
拳风都扫到夏澄的脸颊了,但在拳头落在夏澄脸上前一秒,被一只手稳稳当当地接住。
那只手白皙干净,指甲饱满透亮,带着健康的樱粉和月牙,修剪得整齐圆润。
“步羡?”张军齐眯起眼睛“你多管什么闲事?!”
步羡甩开张军齐的手,长腿一跨,挡在夏澄身前,和夏澄半斤八两的身高并没觉得有多高大。
“张军齐,大庭广众的欺负新同学,这么大一块头,又是练跆拳道又是拳击的,你特么好意思?”
“你眼瞎了啊!”张军齐瞬间化身暴龙,逮谁咬谁,这也是步羡,换做别人,早把夏澄推出来了,“峰子脚就是他弄断了,我非要断他一手一脚给峰子报仇!”
“呵~”步羡轻幽幽地从嘴里吐出一声冷笑,狭长的丹凤眼斜睨了地上看起来颇为萎靡的陈峰一眼,又快速扫向张军齐,“本少看到他脚断了,但本少没看到怎么断的。”
“你!”张军齐怒不可遏,眼睛瞪得跟俩铜铃似的,有点充血,“你要包庇他?”
步羡耸肩:“其实我更喜欢护短这个词。夏澄是我异社的人,我异社的人只要在异社一天,谁都不能伤一丝一毫。再说了,我都说了没看到他怎么断了,兴许他自己跑断了腿,赖着别人做什么。”
步羡这没脸没皮,破罐子破摔的态度也是没谁了,这时候贺磊秦和杨开阳也开腔插话了。
“步羡,你别胡搅蛮缠。”贺磊秦蹲在地上,还扶着陈峰,仰起头有点费力,看起来还真是没什么气势可言,“事实如何大家都看在眼里,你就算护短,可也不能袒护这种对同学下黑手的人!”
“救护车马上就来。”杨开阳挂了电话,刚才的争执他也听到了,虽然是他们有意找茬,但他对步羡这样帮一个新来的外人的行为多少有点不满,“步羡,你的异社,能把成员招满员再说话吧。不超出十人的社团,还真敢说。”
“贵精不贵多懂不懂。”
步羡还想说什么,突然感到肩膀被不轻不重地戳了一下。
“我踩断的。”
夏澄不咸不淡的一句话,把步羡气得够呛。他这拼命抹清干系呢,这人自己到痛快,把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
“大家都听到了啊!”贺磊秦指着夏澄,“他自己承认的,谁也没冤枉他!”
“我丶干丶你丶妈!”张军齐扯开步羡。
步羡被俩哥们儿上前扶了一把,这才没有狼狈摔倒,眼看着张军齐脚下生风,化掌为刃,劈向夏澄。
张军齐发起疯来,敌我不分,周围一圈人不仅不劝架,反而躲远了些,生怕被波及误伤。
步羡被杨开阳拦住,一边努力摆脱这缠人精,一边放话:“张军齐你敢!”
张军齐狞笑:“老子什么不敢?”
外人如何激烈,也都掩盖不了夏澄到现在表情都没超过的事情。
当掌刃劈过来的时候,夏澄似乎动也没动,但张军齐的掌刃居然落了空!这么近的距离,而且以张军齐的能力,除非是故意放水。可看张军齐的表情,并不是那么一回事。
张军齐愣了愣,也只是眨眼的事,他很快得出结论,是夏澄躲开了攻击,又恢复原本的姿势。他本就是个好战分子,加上有愤怒情绪,几乎立刻战意昂然,更加亢奋的朝夏澄冲过去!
夏澄只是不断躲闪,脚一直停留在原处,未曾挪动过。这种小打小闹实在是无趣,但他又不能动手,在学校里杀人会很麻烦,他不想给齐浚添麻烦。就连刚才踩断陈峰的脚,他也有一丢丢后悔了,因为刚才听到周围有同学才议论。有听到人说会被请家长,要负责什么的。负什么责他不清楚,可他的“家长”不就是齐浚吗?学校总不能请得到他君父。
吕老师带着两个同学把运动器材拿来的时候,校医也到了,对陈峰做可应急处理,正让人用担架把人抬走。夏澄还在和张军齐“玩躲猫猫”,校医也劝过,但怒火与战火并烧的张军齐压根不搭理他,夏澄倒是想停,可没道理有人打他他就干这么站着让人打啊,是齐浚还差不多。
“都给我停下!”
吕老师一发话,张军齐再暴的脾气也焉了,立马停下动作,他一停,夏澄也就跟着没动作了。
“怎么回事?”吕老师留下几个事件的主要人员,让杨开阳去校医室照看着陈峰,找了个眼熟、平时懂事乖巧的女生,问,“老师离开后都发生了什么?你仔细说给老师听听。”
女生将前因后果一五一十地说给吕老师听,完全以旁观者的视觉,没有添油加醋,也没有加入自己的观点。
吕老师听了以后,就问一直保持沉默的夏澄:“夏澄同学,她说的都是真的吗?”
张军齐抢着回答:“吕老师,她说的都是真的!”
“我问的是夏澄,你抢着说做什么?”
“老师,我……”张军齐欲言又止,最后愤愤地瞪了夏澄一眼。这眼刀子落在身上不痛不痒,夏澄自然不会有什么反应。
夏澄点头:“是。”
听到夏澄毫不犹豫的回答,在场几人反应各不相同,吕老师脸色一变,更加严肃了,张军齐则给了夏澄一个“算你识相”的眼神,至于夏澄收不收到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步羡一脸恨铁不成钢,贺磊秦若有所思地在想什么。
“老师,我有疑问。”夏澄突然开腔,目光坦然,“我是踩断了陈峰的脚。但是,我的步伐保持在零点五米,当我从起点跑到四百二十六步的时候,我的步伐没变,在我左侧的陈峰——为什么左脚会出现在我的脚底下?被踩到的地方,是脚背偏内侧。”
话说到这里,谁又能猜想不到陈峰是怎么被踩到脚的呢?
“自己出现在我脚底让我踩的脚,我嫌硌脚就用力碾了碾,我有什么错?”
在场的人都是一件怔愣,包括吕老师,这个问题他们还真不知道如何回答,而且他们都看得出来,夏澄是真的疑惑。
最后的结果就是没有结果,夏澄被吕老师口头教育了一下,警告他下次不可以这样没轻没重的,小打小闹可以,但不能伤到同学。陈峰自己自食苦果,只能打掉了牙,和血往肚里咽了。
晚上回家,夏澄一反常态没有缠着齐浚,躲在浴室里,听声音是在洗澡。
齐浚本来还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只当夏澄不喜欢沾上别人的气味。但他饭都做好了,夏澄还没出来,这就非常不对劲了!
叮咚——
“您好,有您的快递。”
齐浚收起心里的古怪,去签收快递,关上门,顺手把快递放在玄关柜上,视线一顿,眼尖地在放好在门边的运动鞋发现鞋底下凝结了一圈的红色,细线一般,不休息,还会以为是装饰。
心里突然泛起异样的情绪,齐浚目光沉了沉,蹲下身,那丝缥缈的腥甜清晰了点。
拎起鞋子,两只鞋子一轻一重,轻的是本来的重量,重的像泡了水似的,沉甸甸的,浓郁的血腥味就是从这只鞋子里散发出来的。
鞋子在被拿起来以后,在干净的地板是留下一个快凝固的鞋印,暗红色,透露着嗜血的狰狞。
齐浚手一抖,差点没拿稳,把鞋子摔出去。太大意了,鞋子的鞋面和里子都是黑色的,染上血也很难发现。加上夏澄的血味道比正常的要淡很多,如果不是鞋底边是白色,血从鞋底的口子溢出来,齐浚都不能确定他能不能发现。
把鞋子放好,齐浚几步大跨,开到浴室门外。
咔——
浴室门开了。
即便现在已经有新的睡衣,但还习惯穿着齐浚的毛衣当睡衣的夏澄,穿着一件他穿起来宽松肥大的蓝灰色高领毛衣出现在门后。
齐浚的视线不经意瞄了夏澄脚下一眼,夏澄脚趿着毛绒绒长耳朵灰兔子拖鞋,看不出什么异样。
不过……
左脚的兔子耳朵上沾了点点红,特别不起眼。
齐浚眯了眯眼睛,蹲下身,宽大厚实的手掌扶住夏澄露在外面的左小腿,缓缓向下移动,停在脚脖子处,托住后跟,将夏澄的脚掌抬起来。
苍白的脚在齐浚的手中看起来很小巧秀气,白得隐约透明,脚掌心处一条霍大的口子撞进齐浚的视线。
伤口很深,被热水泡的时间太长,都泛白了。皮肉朝外面翻起,露出淡粉色的肉,一丝薄红从伤口深处悄然划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