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南单手平托着装满了师徒俩换下脏衣服的木盆,在小竹峰上健步如飞,远远瞧着劲头十足,可凑近了仔细一看却是满脸幽怨,嘴中不停念叨着“太过分了,哪有当师父这样欺负自己徒弟的。“
方才那最后惊艳一剑,让李天南真正了解了自己那无良师父剑道修为之高,漫天无形剑气下,自己连一丝自保的能力都没有。
最后还是李玄白再出一剑,后发先制,护住了院中不知道是惊讶师父耍手段赖皮,还是被浩瀚剑势吓傻了,仿若泥塑木雕的李天南。
远远瞧见山涧对面有十余道身影,就着清澈溪水洗浣衣物,愁容满面的李天南瞬间喜笑颜开,心情大好。
李天南骤然加速,双腿迎风一点一弹,身形轻灵潇洒地便掠至山涧上方巨石,
双手负后,沉默不语,傲然而立,若是不去看背后手中木盆,那可真是好一番高手风范。
溪水旁,十来个正处舞勺之年的洗衣剑童齐齐站起身来,怯生生喊道:“小师叔。“
回剑门现有师徒三代,辈分最高的是掌教那一众师兄弟,李天南没有师叔,年纪最小的师伯也已过花甲,前几位师伯年龄更是足足高出自己那无良师父一个辈分。往下就是李天南这一辈了,算是回剑门的中坚力量,被无良师父拖累,李天南是这一辈的小师弟,早些年在山上随便见个人不是师伯就是师兄师姐,到哪都是被人当做小孩一般逗弄。
不过这几年李天南终于算是苦尽甘来了,不少剑道修为不俗的师兄师姐逐渐收徒授业,让李天南凭空多了许多师侄,大部分是刚刚束发的小少年,平日里一个个崇敬的小师叔称呼让李天南颇为受用。
少年好动,日常习字练剑之余,李天南更是带领着一众小师侄漫山胡闹,距离回剑门不远的紫盖峰光头尼姑隔三差五就得怒气冲冲地来回剑门告状。
享受够了小师侄们崇敬的眼神,李天南立马放下木盆,蹲下道:“你们怎么跑这来洗衣服了,净衣池又被人占了?”
为首一名小剑童一脸幸灾乐祸,回答道:“小师叔,陈师兄贺师兄他们两个在净衣池钓鱼呢!昨日不是紫盖峰又有人来告状么,马师伯本想惩戒他们面壁思过三日,刘师叔帮忙求情,让他们去净衣池钓鱼,不钓上鱼不准吃饭,说是静一静少年心性。嘿嘿,净衣池就那么点大,两个人围着下钩,能钓到鱼才怪呢!”
李天南一听,暗暗庆幸上次自己见机不妙,立马带人溜之大吉,这才没跟那两个笨手笨脚的小师侄一起被抓个现行。
放下木盆,李天南又摆起了小师叔身份:“来来,帮小师叔小师叔做点事,把这点衣服洗了,然后再送上山去晾好。”
眼看溪边小剑童一个个都面露苦相,你望着我,我望着你,谁也不想动手的迹象。
李天南赶紧嚷嚷道:“不是白洗,有好处的!小师叔是那种会叫你白帮忙的人吗!谁帮着洗了这点衣服,下次出山玩我带他一个!限人头的啊,最多也就带你们一两个人,你们这波小屁孩带太多了我怕被拖后腿。”
见有两个小剑童有点跃跃欲试的苗头,李天南赶紧再加一把火:“这么好的机会你们居然不抓紧?我知道了,怕到时候被人发现了跑不掉是吧,没事!小师叔到时候拉着你们跑!小师父可是老手了,这么多年你们见过我被人抓个现行没!”
再次趁热打铁,不由分说直接把木盆递到那俩小剑童脚下,李天南长吁一口气,再次摆出架势,身形快若脱兔,犹如燕子剪水一般,几个起落就消失在远方。
别过了溪涧一众洗衣小剑童,李天南缓下身形,扯下一根竹条抓在手,晃悠悠来到回雁峰前山,拾级而上。
回剑门三峰各有不同。小竹峰道路崎岖,游人了了,与峰上那一对宗门另类的师徒甚是般配。
回雁峰作为回剑门初期开山所在主峰,在一代代潜心练剑的门人努力下,回剑门声势愈发宏盛,原本一碰下雨天就泥泞不堪的登山羊肠小道,拓宽成了能够容纳三人并排行走的石子小路,去年更是铺上长条石板,从山脚到山腰回剑门,一路石阶,虽只是普通黄石花岗石阶,离那寓意青云路的青石板台阶所差了不少,但至少也是别人一番心意。
集贤峰早期也是人迹稀少,回剑门近几十年门人渐多,就此将门下女弟子统一安置在了集贤峰,平日里也是由几位女性门人掌管授艺。
春雷震,蛰虫出。春临大地,万象更新,风和日丽,游人结伴郊游赏春。
回雁峰历来是巴州百姓游玩首选之地,峰中回剑门遵循祖训颇为善待登山游人,宗门外时常设有简陋宴席,供乏力游客歇息进食,若是远道而来的外地游客,更是吩咐门下弟子一路陪同,沿途介绍回雁峰各处怪石清流景观。
李天南越过石阶上三三两两行人,偶尔侧身与登山游客打个招呼。
一路穿过习剑坪与前院,不时传来一声声小师叔,李天南不得不屡次停下脚步,老气横秋地点头示意。
来到了后院,李天南给三位须发皆白的师伯一一请安,再由掌教师伯带领下前往供有历代祖师爷画像的后院内厅。
回剑门由外而内有三块匾额。前院正门悬挂“剑道在直”,对应回剑门祖训“习剑之人自当路遇不平则鸣,问心无愧”。后院前厅为“出剑无悔”四字,同样有“人可死,剑可悔,人与剑,不可退”祖训。
与前两块书法大家分别以正楷行书所写颈骨丰肌遒劲有力的匾额不同,后院内厅的匾额“去剑有回”四字只能勉强称得上字体自然平和。李天南从小到大听了太多遍其余两匾额的祖训,这方由据说由祖师爷亲自书写的匾额倒未有过任何训诫流传开来。
掌教师伯向历代祖师爷敬了三炷香,退到旁边侧身静静等待,示意李天南上前,不知其意是让李天南作为小竹峰一脉,还是代替这一辈弟子敬香。
李天南恭恭敬敬地从旁边香案上请出三只长香,在案头烛火上点燃,左手在上虚叠右手,执香至额头高度,对列位祖师爷画像叩首,插入黄铜香炉。
两代门人敬完香,李天南陪伴掌教师伯出了内厅,闲适悠游。
掌教师伯方才得道高人风范赫然转变,右手猛地一拍李天南肩膀,笑问:“天南,今天是不是又被你师父追的满山跑了?这次学乖了,居然知道跑师伯这来躲剑了!”
一听掌教师伯取笑,李天南立马打蛇随棍上,故作不服:“王师伯!这次我可是接下我师父那一式静剑!只不过师父他耍赖,第五剑以自身剑道修为压人,你说我一个练剑才十来年的,怎么接的下他那几十年磅礴气机下的全力一剑。这些年一直只是比的剑招剑法不是,他刚刚居然还美其名说这是教我一力降十会,要不王师伯帮忙去教训教训你那小师弟,嘿嘿。”
王掌教一个板栗敲在李天南脑袋,笑骂道:“你们小竹峰这对师徒的胡闹赌约,我怎么能插手!而且你师父说的也没错,出了山门,江湖上的生死搏杀,谁会管你练剑几年,哪来的那么多君子问剑。再说,天南,师伯这一把老骨头可禁不起折腾了,你个年轻小伙子挨点敲敲打打正好。”
李天南挨了一板栗,苦瓜着脸,撅着小嘴直哼哼。
看着苦兮兮的小师侄,王掌教又是一笑:“还在这装委屈!都知道你小子从小聪明,闻一知十,小师弟这次展露的这一剑,你现在学会了几分。”
李天南也不答话,嘿嘿直笑。
跨过头顶有“出剑无悔”的院门,王掌教问道:“天南,正初、安运两人,是你前几日带着去紫盖峰的吧,你怎么又落下你的小师侄自己跑了,这么多年了,你这小师叔当的可还是有点不称职啊……”
李天南打断了掌教师伯的絮絮叨叨:“王师伯,我上次去可是帮你去看下今年紫盖峰的云雾哪一片长的最好,他们几个不听我安排,自己瞎跑闹事,被人发现了我可是带着其他两个师侄逃离,我哪知道正初、安运两人那么跑不动。”
王掌教开怀一笑,不再追究。
李天南辞过掌教师伯,前去拜会几位理事师兄。
回剑门现任掌教王崇明年事已高,与几位师弟平日里均已不太理会门内事务,宗门大小事务由门下几位杰出弟子打理。
见过掌管宗门闲杂事务的师兄郝连庭,说明了小竹峰余粮已尽,郝师兄应承即刻派遣弟子送粮油米面上小竹峰。
可惜的是,为人刻板的郝师兄不敢违背师命,不管李天南如何撒泼恳求,酒水一事上还是未能如愿,只答应送上惯例的一坛。
折腾了小半个上午,李天南饿着肚子熟门熟路地摸进了厨房,嬉皮笑脸与两位掌勺伙夫闲聊几句。
李天南吃完手头烙饼,寻了个布袋装了几个馒头,临走时又从正要送往几位师伯的瓜果碟上顺了个橘子。
回雁峰侧山腰,一方小小的水池不过丈许长宽,水深不及人腰,清澈见底。
看着正襟危坐净衣池两头的两个钓鱼少年,李天南就气不打一处来,上去给每人后脑勺纷发了一个刚从掌教师伯那得来的板栗。
陈正初脑袋上挨了一下,也不敢躲闪,只是缩了缩身子,仍然端正握着手中鱼竿。
贺安运一脸悻悻然,弱弱地喊了声:“小师叔,你来啦……”
李天南双手叉腰,摆谱训斥道:“叫你们平常不用功,关键时候还不听我安排,被人抓个正着吧!你说你们也是,这还没到大热天,一个个那么猴急。怎么,春天到了,跟猫一样发眼馋啦?”
两个钓鱼少年不敢答话,老老实实端坐。
李天南稍有解气,“两个榆木脑袋!马师兄罚的真对!在这老老实实钓鱼吧!晚上你们两去找刘师叔,让刘师叔帮忙劝劝你们师父,差不多就行了。呐,这是小师叔偷偷给你们带来的午饭,别被你们师父知道了。”
将手中装有馒头的布袋扔到陈正初怀中,李天南返身下山。
陈正初小声问道:“小师叔他回小竹峰干嘛不走后山小路了,又往前山走什么?”
贺安运偷偷瞄了眼,嘿嘿一笑:“这几天天气放晴了,来峰上踏青的游客肯定多,小师叔肯定又是去看下能不能碰上几个水灵小姑娘去了。”
远处,李天南头也不回,恨恨地将手中橘子砸在这个撞破了自己心思的小师侄身上。
再次路过习剑坪,与正在教导三十多个少年剑法的刘师兄打了个招呼。
刘师兄全名刘承鸿,为梓州大家刘氏偏房长子。刘氏一门本为前朝梓州刺史,江山易姓后非但没有一蹶不振,家族势力反而更加如日中天,现任家主刘欣陵为巴蜀道经略使,其兄刘欣询官拜户部侍郎,族内子弟亦是大多入朝为官投军入伍,刘欣陵长子刘承业现为梓州将军,军权在握。
刘承鸿十岁那年随刘家登山赏景,后在其父恳请下,拜在回剑门掌教王崇明门下。入门二十余年,刘承鸿在同辈师兄弟逐渐崭露头角,剑法了得,为人处世深得门内人心,当得上是二代师兄弟中翘楚。加上这些年王崇明一辈师兄弟逐渐淡出门内事务,大小事务都放手由弟子打理,刘承鸿隐隐有下一任掌教之势。
李天南没有如往日一样下场带领小师侄们练剑,向刘承鸿告了个假:“刘师兄,今天就算了,我等会准备下山逛逛。”
刘承鸿随手从身上摸出几两碎银子,交给李天南:“行,知道你呆不住。开春了,今天天气也不错,巴州城内这会应该热闹,你闲着没事就去逛逛。有空的话,去我家中坐坐,怀安肯定欢迎你去。还有,这点银子你别一个人全花光了,记得给李师叔带壶好酒回山。”
李天南笑着应承:“这个知道。要是出山玩一天不带点酒回来,师父他肯定又要罚我。”
刘承鸿会心一笑,“玩一整天?那好,我让弟子上小竹峰给李师叔送饭。”
眼见自己那无良师父的午饭有了着落,李天南欣然下山。
回雁峰山脚,一标骑兵驰骋而来,铁蹄践踏,尘土飞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