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脸色苍白下去,隐隐泛起绿色。
于归此时,两眼被血肉模糊根本就看不见他的样子,但她能清楚的感觉到,他的生机在一点点消逝。想到莲君会变成一个陌生人,从此不记得自己,甚至茫茫红尘再无交集,无边的惶恐顿时将她淹没。
“莲君,你不能死。你死了就回不来了。”
“那你呢?”莲君虚弱的将头靠在她皮开肉绽的肩膀上,好像情人间喁喁私语一般:“阿归,你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我每一天都害怕,怕你忽然变得陌生的眼神。每当那时,我就难过想要死去。”
“不会了,我发誓再也不会了。”
“我不相信。阿归,我也会累得。如果……那就让我真死了吧。”
“如果什么?”
“如果……”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鲜红的血液顺着他苍白的唇角往下淌,滴落到于归被烧的面目全非的身体上,顺速的渗了进去。一点白皙的皮肤,仿佛破土而出的萌芽从焦黑翻卷的皮肉里钻出来,渐渐蔓延铺展。
不过一时三刻,原本被烧的面目全非的于归,又恢复成原来的模样,就连她那头秀发都又重新生长出来。绸缎一般披在身后,挡住了纤薄的后背风光。
她的衣服早在烈火中被焚烧殆尽,但现在她根本无心顾忌那些。
“莲君……”她紧紧抱着身前的男子,不敢高声,生恐惊醒了他的好梦一般。
一件宽大的衣袍披在她的肩头:“姑娘,人死不能复生,还请节哀顺变。”
“他不是人,不会死。”于归摇头。
“他明明就是个人。是人怎么可能不会死?”
“你胡说……”于归猛然抬头,秀发飞扬,目中一片通红,望着不知何时站在身后的男子:“我说他不会死,他就是不会死。”
男子温润如玉的面上露出一丝无奈:“好吧,你说他没死,就算没死好了。”他十分自然的将于归身上的袍子拢好:“这里是菜市口,那么多人看着,你不顾及自己的颜面,总要替他想一想吧?先去车里避一避,好歹穿件衣服行不行?”语气宠溺的似乎要溢出来一般。
于归摇头:“莲君睡着了。我要陪着他。”
男子轻言软语道:“这里也不是睡觉的地方。我车里宽敞,你带他一起去啊。”
“大……大人,她是妖女。”县令闻言,连忙出声阻止。
“是啊,是啊……”围观的百姓纷纷附和。刚才的事情大家可都看得清清楚楚。这个女的烧不死,男的血可以疗伤。不是妖人是什么?
“妖女?”那温和的男子浓眉一挑,陡然换了一副面孔。星眸中寒光闪闪,望着那县令:“定兴县,你可知罪?”
气势是挺不错,可架不住之前接二连三的出冒牌货,威慑力大打折扣。县令已经被吓皮实了,索性将脖子一梗:“下官不知。”
“你纵妖为祸,鱼肉百姓……”
刚刚莲君才说过差不多的话,这人又是这样的一套说辞,连看热闹的百姓都腻歪了。县令更是勃然大怒,跳起来指着那男子:“又是一个假货,来人啊,拿下。”
这时,适逢周通带着一干狗腿子,两手空空,气喘如牛的返回来。听见县令的命令,不由分说把袖子一卷,把一肚子追那将校不得的愤懑,全都发泄到这男子带领的一干人马身上。哇呀呀怪叫一声,下山猛虎一般扑了过来。
那男子带来的侍卫、差役也都不是吃素的。一时间菜市口打成一团。刀光剑影,呼喝连天。
“住手。”于归大喊:“你们会吵到莲君的。”
可没人听她的。
她后知后觉,可以带着莲君离开这里,回到凝翠塘。站起身准备将他抱起,目光触及他焦黑破烂的胸腹,顿时被惊呆了。
莲君整个胸腹往下,用身体扑灭烈火的地方,都已经被烧焦。脸色苍白如纸,唇无血色,令唇角那一线殷红的血痕触目惊心。
于归伸出颤抖的手,站起一点儿血痕,放在眼前想要看清楚,无如泪水一再的将视线模糊。
草木之妖的血是绿色的。可莲君的血是红色的。这说明,他已经不再是单纯的妖,他有了人性。
人若是死了,一旦上了黄泉路,就再也不能回头。前尘往事全随一碗黄汤烟消云散。就算有来世,有轮回。此人已非彼人,江湖去远,斯人对面不识君。何等凄苦?
于归只觉得从心头到口中都奇苦无比。
“吓……”众人远远的退开。
周通和真钦差的那些手下也纷纷停了打斗。只见县令被那钦差亲手一剑刺了个对穿,倒在了他第四房小妾的身边。
他那第四房小妾身体一缩,忽然变成一只硕大的灰毛老鼠。再看那县令,虽然没有也变成老鼠,可尖嘴凹腮,比老鼠也不遑多让。百姓们自然都把他当成了老鼠精,故而吃惊。
可于归此刻,无心旁顾。她要带莲君回凝翠塘。莲君的本体在那里,或许尚有一线生机。
“大人呐,那妖女要跑了。”反常即为妖,大家亲眼看见于归烧不死,自然认为她也是妖怪。
“求大人做主,这妖女蛊惑百姓收割青稻,不知损失了多少粮食。”乱纷纷的附和声起,有人自发的去拦于归的去路。
这时,忽然不知道从哪里跳出一只蚂蚱,落在人头上就咬。
“哪里来的蝗虫?”那人一巴掌将那只蚂蚱拍扁。谁知拍死一只,转眼又来两只、三只、四只……
那些蝗虫就像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一般,越来越多。
见人咬人,见什么啃什么。除了墙壁啃不动,屋檐上裸露的椽子都落上去就啃。
“快看,那是什么?”
一片黑云从东南角升起,铺天盖地向这边而来,同时,天空中传来一阵奇怪的嗡嗡声。
“是蝗虫。”
“啊?”
“蝗灾啊,快去田里收粮。”
一时间菜市口乱成一团,围观斩于归的,很多是定兴县的地主和大户,剩下的就是定兴县里的百姓。虽然家住在县上,可没有田地的人家很少。他们自忖身份比那些乡下土包子尊贵,为人处事精明圆滑。实则铢锱必较,十足的市井小民。看蝇头小利比磨盘还大,自然是不愿意提前收割青稻,损失到嘴的粮食。
此时蝗虫铺天盖地而来,这才慌了手脚。
各人慌头慌脑往田地里跑,你推我搡,很多人摔在地上,被踩踏的哎呦叫唤,却没有人肯为他们停留一下脚步。
钦差不得不将县令和他那四房小妾的尸体扔在一边,指挥人去维持现场秩序。
在这一片乱哄哄之中,于归抱着莲君已经出了城门。四周的蝗虫遮天蔽日,耳中充斥着嘈嘈杂杂蝗虫啃食青草、树叶的声音。城门外没有收割的稻田,沉甸甸的稻谷在大片的蝗虫飞过之后,变成光秃秃的一片,裸露着惨白的地皮。
可她非但不觉得痛惜,反而觉得有一丝丝的痛快,只恨这蝗虫啃的还不够彻底,最好连那些刁民的房子都啃光,让他们没有立足之地才好。
她知道自己这样想不对,但如果失去了莲君,错了又能怎样?反正这天下间,也没有人再信她,没有人再需要她。
忽然,莲君的身体微微震动了一下。唇角再次淌下了鲜血。只不过,这次的血迹不是红色的,而是墨绿色的。于归清楚,这是他的魂魄将要离体的征召。三魂七魄一旦离体,他体内的人性泯灭,这具化外之身也将分崩离析。从此世上再无莲君。
“不……”于归加快了脚步,风一样前行:“莲君,你一定要撑住,我带你回家。”
可墨绿的血液仍旧像流水一样往外淌,落在地上,荡起一点微尘,然后和尘土融为一色。
远远的一大片水面出现在眼前,于归却更加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