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只有师父才能把博人欢心说得那么轻而易举。
想到这里,徐长卿忍不住笑了。
教主躺在他身侧,身上与昨日一般扎满银针,看上去极为可怖,幸而他已经开始学会忍耐这种痛楚。听到徐长卿的笑声后,教主敏感地问:“发生何事?”
徐长卿说:“没事,就是想到等会要抹你脸上的药,会挺臭的。”
教主虽然没能恢复到行走自如的状况,但至少能自己解决上茅厕的问题。
对此徐长卿暗暗扼腕:好不容易冒着大风险把人捞出来,没占上多少便宜,现在连难得的福利都没了,真是亏大了。
徐长卿从行囊里掏出一个拳头大小的铜质舂桶——师傅大概属蜗牛的,难怪这行囊重得要死——开始研磨药粉。他小心翼翼地用湿布包裹着舂桶,才开始将昨夜备好的药材舂成粉末,尽可能地减少声响。
徐长卿说:“教主,我们今晚就要离开这个藏匿处了。”
教主缓慢地说:“恐怕我无法行动自如,也不能视物。”
徐长卿说:“敷完药就看得见了。”
教主问:“你确定?”
徐长卿说:“不确定,但这里不能再呆了,我没在附近看到左护法大人的任何踪迹,倒是看到了不少猎师的记号,今晚必须走。”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搜索范围会逐渐缩小,一旦被发现,肉脚徐长卿和没有武功的教主便是两块砧板上的肉,任人摆布。
教主低声说:“我会拖慢你的速度。”
徐长卿打开舂桶,又往其中加入另一种药材:“我可是你的大夫,你有什么情况我会不知道的。专心休养,问题由我来解决。”他觉得这话一放出来,自己的形象马上高大伟岸起来,不由暗暗得意起来。
经过长时间的研磨和碾压,药粉制作完成,徐长卿倒入清水及油脂,使其混合为药膏。
他将教主身上的银针一一取下,随后伸手扶起教主瘫软的身体:“你靠着洞壁坐好,不要睁眼。”
太阳再次下山。
教主听话地正襟危坐,闭上双眼。大概是因为期待可以尽早恢复视力,他完全不介意光着上身面对徐长卿。借着夕阳的余晖,徐长卿还能数清教主的眼睫毛。
徐长卿想,时间过得真快,等教主能看见东西,他大概不会允许自己凑近了。
这是自分别后的几年里,二人距离最短的三天。在无数个难眠的夜晚,徐长卿都会幻想自己与教主缠绵的景象,以图能做一个放松的美梦,暂时从腥臭血红的记忆中逃走。然而当教主无依无靠地落到自己手里时,徐长卿却什么都没有做——把尿和言语调戏不能算,那算活跃气氛。
因为与教主认识的,从来都只是“赤芍”。
多浪费机会,要不趁现在亲一口?亲一口估计不会被打杀吧。徐长卿看着教主饱满的嘴唇想到。
心动不如行动。
徐长卿屏息凑近教主。
教主突然开口:“好了吗?”
徐长卿在鼻尖即将相碰的距离停下。
教主放松地坐在他面前,闭着眼等他,脸上没有怀疑与警惕。
这不对,他好歹是魔教教主,应当防备心再重一些才行。
徐长卿说:“马上就好了。”
他转身拿起舂桶,用掌心将药膏捂热后,小心翼翼地涂抹在教主的眼皮上,教主的眼睫毛随着他的动作轻轻颤动。
徐长卿就这样虔诚又安静地浪费了大好机会。
教主笑:“这味道是很臭。”
徐长卿帮教主敷上药膏后,用布带缠了几圈。
教主先前没想到这药膏需要敷几个时辰:“这味道这么大,不会将追兵引来吗?”
徐长卿熟练地帮教主穿衣:“教主你在这歇会,我来处理。”他拉起教主酸软无力的手,往手心里塞了一个吹箭筒:“如果回来的人不是我,把靠近大拇指这一端含到嘴里,然后用力吹气。”
教主缓缓握紧吹箭筒:“你需要离开许久?”
徐长卿蒙上面:“如果我回来得快,教主有奖赏给我吗?”
“你想要什么?”
徐长卿将行囊里的小物件揣入怀中:“亲我一下?亲脸上也行。”
教主一愣:“这会失礼于蔡姑娘,我不能应承你。”
徐长卿叹一口气:“也是啊,你也算是一个有妇之夫了……”虽然还没成亲。
“我去去便会。”徐长卿没心思再聊,转身走了。
教主动了动嘴唇,终究还是什么话都没说出口。无论徐长卿所说之话是否属实,他也正在用心为自己解毒,并无乘人之危,但这并不代表教主愿意违背自己的原则。
只是心里有些难以用言语形容的滋味。
与蔡曲不同,教主只有在施受相当的情况下,才能安心。蔡巧愿意承担教主夫人的职责,因此他承诺不会再有其他宠妾,左护法凤真把他视为推心置腹的好兄弟,因此他不愿以右护法蔡曲的标准去束缚他。
因此他不适合当一教之主。高位者应当更贪婪,更蛮横,更不讲理……更像林培月。
但他与蔡曲,都没有选择的余地。
徐长卿取出五灵脂,抹在自己身上,盖住自己原本的气味。他想:如果我连嘴都没亲过,浑身臭味地死掉,会不会后悔到不愿投胎。
自从徐长卿在第一天“好心”地帮教主小解后,徐长卿便多番检查过那个地点附近的痕迹。人类的尿液气味较重,被发现也是正常的事,所以他很谨慎地选择了足够远的地点解决。
如他所料,在那个地点周围,他认出猎犬留下的狗尿痕迹。
猎师习惯单独行动,毕竟他曾拿不少人去喂狗,树敌甚多,对同僚防备心更胜于敌人,而其他人也不愿与三条舔舐过人血的猎犬一同行动。当猎师圈定范围,他不会允许自己的猎场里有第二个活人。
也就是说,如果杀掉他们,在尸体被发现前,逃跑是相对安全的。
为避免打草惊蛇,徐长卿放弃了在过去的两天内将狗一一毒杀的念头。
他要在今晚,将猎师与三条狗一同杀死。
徐长卿爬上了熊穴附近的一棵树,将短弩架在树枝上。
他可以保持这个姿势一动不动地渡过一整夜,然而一旦天色转亮,他会被瞭望塔上的人发现。
这是一场赌命的博弈。
先进入视线的是狗。
那是一只黑色毛发的巨犬,白狗的母亲,经验丰富的老狗。借着月光,可以看到它只有口鼻及四足的位置毛色是棕色的。因为五灵脂的掩盖,黑狗没有意识到徐长卿的位置,但它边吸着鼻子,边朝熊穴的方向前进。
尽管没多少人知道是徐长卿带走教主,但教主的衣物,还任君选择地放在总舵里呢。
狗走到熊穴前,朝洞内探头。
徐长卿将手指扣在短弩上。
狗没有进入,它轻快灵巧地折返了。
徐长卿放缓呼吸。
片刻后,黑犬领着猎师出现了。
这位以人为猎物的优秀猎人,批着厚厚的熊皮,头上戴着毛帽,明明是肥壮高大的身材,踩在枝叶上,动静竟比狗还小。
他背对着徐长卿。
徐长卿马上知道,靠毒箭的计划行不通了。这人穿得厚实,即使射中,也说不准能否突破这身肥肉。
如果无法一击毙命,恐怕会被发现。
猎师同样握着一把弩箭,他非常谨慎地环顾四周,并细声对三只狗下着命令。两只狗快速散开,搜索附近的活人,而黑犬影子一般滑入熊穴,片刻后,它咬着一条腿,从熊穴内探出头来。
猎师赶紧上前,对狗低喝道:“松开!别咬重了!”
他走得太急,没发现地上的油迹。
说时迟那时快,徐长卿瞄准挂在熊穴上方的药瓶,一箭射破!
刹那间,瓶中藏着的液体淋中猎师的后颈,他猛然一惊,脚下滑倒,但他反应极快,将被腐蚀的毛帽用力扔开。
第一计无效,徐长卿赶紧射出第二箭,直指猎师滑倒瞬间露出的喉咙!
猎师虽体型庞大,动作却极为灵活,他像猫一般从地上跳起,避开瞄准要害的杀招,抄起弩箭对狗发出指令。黑犬松开那条人腿,唤回自己的孩子,三条狗闪电般奔至徐长卿藏身的树下,狂吠不已。
猎师朝徐长卿所在位置,边拉开距离边连射数箭。
第二计无效。
徐长卿心底暗骂,将弩箭往嘴里一塞,勉强咬住以腾出双手抱住树干,往更高处躲去,但动作还是慢了些许,被一箭擦破小腿,血液渗出,令树下的猎犬更为兴奋。
猎师哈哈大笑,开始享受猎物挣扎的乐趣。
徐长卿忍下疼痛,从箭囊中取箭朝树下的猎犬射去。
箭头上涂满了送茯苓驾鹤归西的毒液。
黑狗躲开了,白狗与它的兄弟却被射中前腿,它们只来得及吠叫几声,便四脚一伸软到在地。黑狗本能地朝孩子跑去,被徐长卿占了便宜,直中眼球。
原本气定神闲的猎师脸色大变,绕至徐长卿右侧,要将蜷缩在树干后的小贼射成刺猬:“是你!”
对,是我。
我来为同僚报仇了。
徐长卿在高处幽幽凝视猎师被绊索搁倒的狼狈相。
他模仿猎师的思路,在猎师可能的前进方向上设下陷阱。
那是他用模具冶炼后再涂黑的铁质长线,柔韧软细,在无月之夜难以分辨。寻常情况下只能割破皮肤,但若有人因愤怒而冲晕头脑,直直撞上,便会被切开小腿肌肉,渗入毒液。
尽管只是造成麻痹的剂量,但已经足够了。
这便是徐长卿的第三计。
武功上的不足,他用自己的脑子去弥补。
徐长卿从树上爬下,走到猎师面前,抬脚踩在猎师的背上,对方嘴里骂着些不干不净的,无心去听。他左手抓着猎师的头发逼他露出脖子,右手用短刀割开颈动脉,鲜血像黑水般喷溅在地,徐长卿挪动另一只脚,像嫌弃脏水般避开了。
当年徐长卿只埋了同僚的头。
他在同僚尸体的其他部分倒上无色无味的毒液。白狗崽吃饱跑得快,黑狗的第三只狗崽儿倒是中招了。猎师勃然大怒,却找不出真凶,自此他训练猎犬只在他眼皮底下吃食,不允许自己的猎场里有第二个活人。
他是对的,毕竟谁知道哪里藏着个小毒物呢。
徐长卿对那根裹着教主外裤的木棍拱了拱手,尽管没派上用场也感谢它立下诱敌大功,转身朝教主藏身的方向折返。
教主感觉自己在树丛里等了两个时辰,才终于听到有人在远处低声说话:“是我是我,别朝我吹。”
这油滑劲是他了,教主松了一口气,取下吹箭筒正想说什么,却被徐长卿直接拉了起来。
“教主,该走了。”
徐长卿单手扯过教主的胳膊往自己肩上靠,另一只手拎起行囊,大步往前,将教主拉出树丛。冰冷的夜风猛然拂过皮肤,令教主不自觉地打了个冷颤。
徐长卿的肩膀也在颤抖。教主压低声问:“你受伤了?”
“受伤?没有,有些脱力而已。小心脚下,要往下坡走了。”
山路并不好走,在无法视物的情况下,教主只能紧绷着神经,感受崎岖不平的地面,湿冷的空气,猛然甩在脸上的枝叶,以及紧紧抓着他的,徐长卿满是冷汗的手心。
在跌跌撞撞的世界里被一个发抖的人拉着前进。
徐长卿突然说:“教主,往左边走两步,有障碍物。”
教主按徐长卿的指示,绕开地上的狗尸。
教主眼睛上敷的药味道太浓,闻不到血腥味。他被徐长卿牵着,无知无觉地避开了脚边的死肉。他什么都不知道,就像他平日那般,闭门练功,被左右护法保护着,对圣教内的藏污纳垢一无所知。
徐长卿甩下那些阴郁的念头:不对,是我还不想被他这种君子,看见我不择手段杀人的样子。
尽管这是迟早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