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东芳山庄的时候，已经快到凌晨了，天上月光星光明亮，照得小巷的地面石板也透出一片淡淡的苍白，远远望去，小楼的灯没有熄灭，不知是霍三姨还没离开，还是张萌萌在静静等着。只是在打开门时，我却惊讶发现，坐在客厅沙发上的，既不是霍三姨也不是张萌萌，而是久违的王妍。
王妍就这么静静坐着，身上穿着的，是那一身浅白色的衣裙，她不知坐在那里想什么，想得有些发呆，眼神中也一片迷茫。听到动静之后，她这才回过神来，望着我和洛小落，略微显得有些诧异。
“我还以为你们不会回来了呢。”她浅笑说着。
她气色恢复了许多，脸庞虽然仍有些疲倦的苍白，看起来已无大碍。不过她整个人的气质却似乎与之前不同了，少了些许明媚和开朗，却多了几分柔和与含蓄，原本灿然如星的一对眼眸变得温润如水，连嘴角勾勒出的笑容都显得克制而内敛。
她似乎变得成熟了，变得有几分超脱淡然，这是经受痛苦之后残留的印记，我也曾深切感受过，也知道，这种状态或许要持续很长一段时间。或许直到梦境结束，王妍也不太可能再变回那个落落大方而又明媚开朗的女孩儿了。
不过这也并非全是坏事，在拥有这样一双温润深邃的眼睛之后，看到的事物也会变得与以往大不相同，也可以轻易窥视出年轻人的一切秘密，总之，迎上这么一双眼睛之后，洛小落不知想到了什么，竟有些做贼心虚似的发窘，结结巴巴地问：“阿妍，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睡，是……在等我们？”
王妍冲洛小落浅浅笑着，又将目光转向我，随后缓缓摇头，低声说道：“不是，我睡不着……就在这里坐会儿。我已经睡太久了。”
是啊，她已经睡了太久了……
不过好在是终于醒来了，只要醒了，一切都会慢慢变好。
我走了过去，看着王妍，看到她乌柔顺的秀发搭在洁白的衣衫上，长长的睫毛轻颤，眉眼低敛，浑身上下透出一股怯怯的、又有些病恹恹的柔弱。
“你好些了没有？”我问她。
王妍抬头扫了我一眼，怔怔地，微微摇了摇头，又将眼睛垂下，低声说：“谢谢你。”
“嗯，”我笑着，招呼洛小落在沙发上坐下，然后随手扯过一只板凳，坐在两人对面，“为了救你啊，我可是连命都差点搭进去了，你是该谢谢我。”
洛小落瞪了我一眼，王妍则是稍显有些局促地动了动身子。这种反应倒是让我有些诧异，我这玩笑开的不算过分吧？怎么这两人是这种反应？
不过仔细一想，我才恍然意识到，虽说我曾拼命救过王妍，也时常过来看她，但我与她之间实际上却是连话都没说过几句，还真谈不上什么交情，的确是不该用这么严肃的事情来开玩笑。
想通这一点，我也忽然觉得这句话蛮无聊的，颇有点儿邀宠式的暧昧，便咳了一声，转过正题问她：“你醒来也有一段时间了吧，霍三姨有没有将这里的情况告诉你？”
王妍点头低眉道：“是，我都已经知道了，所以……才要谢谢你。”
我笑了一声，并不在意她所说的感谢的话语，只很欣喜地继续问她：“那可真是太好了，省了我许多功夫。说说吧，三姨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她让我听你的话……按照你的要求去做……做任何事……不能反抗……”
看来王妍之前发呆，就是一直在想着霍三姨告诉她的事情，所以在我问起之后，她也没有半点迟疑，直接就下意识说了出来，只是说到最后，声音却是越来越小，眼睛也左右忽闪，不敢看我。
我在一旁听着，只觉得一阵无语。
什么叫“按照我的要求做任何事，还不能反抗”？三姨这么说明显就是在误导，不对不对，不是误导，是赤裸裸的算计啊。
听起来像是要给我送福利，但认真想想，王妍是那种仅凭一句话就任人摆布的人么？她之所以这么说，明显是在刻意引起王妍对我的防备啊，这个霍三姨，真不知我又怎么招惹她了，让她这么在王妍面前抹黑我。
我心中暗自腹诽，但也没当回事，反正我对王妍从来也没生出过不轨的心思，她对我是不是有所提防，我也不甚在意，只是洛小落听到这话之后却不乐意了，忍不住问王妍：“阿妍，三姨真这么说啊？”
王妍也知道自己一时口误说错了话，不敢去看洛小落，更不敢看我，用细若蚊蝇的声音呐呐说道：“这是她原话……”
洛小落听罢更有些郁闷了，两眼直直瞪着我，似乎是不敢去找霍三姨，却要拿我泄愤。我故作无辜地冲她耸耸肩，便不管她，又问王妍：“还有呢，她不会就跟你说了这么一句没营养的话吧？”
王妍道：“在我醒来之后，她……的确就和我说了这一句话。不过这里的情况，早在我来到这里的时候，她就断断续续告诉我很多事了。那时我虽然昏迷，可仍然能感知到周围的一切，她好像也知道这一点，就会抽些时间和我说话，和我说什么往界人、梦灵、梦魂师，说我是梦主，在梦中是很重要的一个人，说你进入到梦境中，就是为了救我……还有一些其他的事，是小落来到这里以后……和我说的。”
王妍说着，不知为什么，脸却越来越红了。
我看着感觉有些奇怪，再转头去看洛小落，发现她此时也忽然变得十分奇怪，身体微微颤抖着，白净的面庞一会儿青一会儿红，大大的眼睛直勾勾看着王妍，嘴角时而撇下时而扬起，像是要哭，又像是要努力微笑。
“阿……阿妍，你说你在昏迷的那段时间，其实，也、也能感知到外面的事？”
声音中透出明显的颤抖，也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其他怎样的情绪，变得异常尖锐。
“啊……”王妍惊呼一声，苍白面庞上的红晕愈发显得娇艳，连忙摆手解释道：“不不不，也不是都能感知到，大部分时间，我……我还是昏迷的。”
“我不信！”洛小落忽然尖叫一声，直接扑到王妍身上，伸手去捂她的眼睛，“你你你，忘掉，全部忘掉！”
兀然的尖锐嗓音把我吓得一跳，我不由目瞪口呆看着，看到小落的脸红的要滴出血来，一双眼睛也变得水汪汪的，像是要哭了。
王妍大病初愈，怎么能承受得了小落这种欺负，连忙去抓洛小落乱摸的小手，口中喊着：“忘了忘了，我已经全部忘了！”
就这么闹腾一阵，最终还是洛小落不敢过于胁迫身下病恹恹的小姑娘，垂头丧气倒在沙发上，把头埋在抱枕下，无力抽噎着，“呜呜呜，没脸见人了……”
这么一出闹剧直把我看得目瞪口呆。这小落究竟是哪里被王妍刺激到了，大咧咧的小丫头，怎么忽然羞成这样？
古怪，一定有古怪……
我不禁看了一眼王妍，这时王妍的目光也正好瞥来，我看到她明显是被吓得一跳，赶紧又把头转开，像是不敢与我对视。
这什么情况啊，看来应该是小落一直以为王妍昏迷不醒，所以无意间向她透露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蓦然想到这一点，我也不淡定了，仔细想想，再看两人神情……
要说这期间发生的，与洛小落有关的秘密……
靠！她不会把我们第一次在床上……
这念头刚一冒出，我也惊得一跳。好在与洛小落相比，我这点承受能力还是有的，冷静冷静……我在心中告诫自己，同时也安慰着自己，这么私密的事，洛小落应该不会告诉别人吧？
不过看王妍的表情，还有她十分刻意的解释，这分明就是掩耳盗铃！
我不由深吸一口气，暗自问自己——这种时候应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肯定要假装不明白她们说的是什么啊！就算是心知肚明，只要不说破，那就不会尴尬！
“咳咳，”我只是微微咳嗽两声，装作根本不知道这两人在说些什么，同时也在强忍着语气中的颤抖，问王妍道：“几天前在学校机房看的那些照片你应该还有印象吧，在湖里山的山道上，你记不记得有一个穿着白色衣裙的女孩子？”
见我将话题重新引回到正确的轨道上，王妍神情这才稍微恢复正常，洛小落也终于把脑袋从抱枕下抬起来，却显得很是心虚的，有一搭没一搭地瞅着王妍，惹得王妍也不停偷偷把目光徘徊在我与洛小落之间。
“那、那张照片我记得，”王妍声音虽然仍略显结结巴巴的，却没多做迟疑，直接说道：“那女孩儿是二十班的。”
我一听，当下来了兴趣，把手搭在大腿上，凑过身子去问她：“那你还记不记得她的名字？”
这次王妍倒没有回答得很轻松，皱眉想着，少顷，却是摇头道：“我……我忘了。”
“忘了啊……”我有些失望。
看来这件事果然没那么容易解决，不过王妍能说出这女孩儿是二十班的，也算是很让人欣慰的一件事，这意味着梦灵只是修正了梦境中人与柳心颜相关的记忆，而并不是将柳心颜直接从众人的记忆中抹去，重新修整的记忆无论多完美，总会有破绽，将这破绽找出，就能让王妍身为梦主的意识尽快复苏。
想到这里，我不禁精神一震，对她说道：“那我告诉你，她叫柳心颜。”
不料听到这名字之后，洛小落诧异看着我，王妍也是略一吃惊，摇头说道：“不是，她的名字和我不一样。”
“嗯？”我不由微微一愣，想了想，又试探着问她：“你确定不一样么？”说着，我看到被扔在沙发角落里的纸板，便拿起来，用笔在上面一笔一划写上了“柳心颜”三个字，递给王妍。
王妍接过纸板，认真看着，眉头却是越皱越紧，过了会儿，试探着问：“你……写我的名字做什么？”
“呵……”我无奈摇头。
这情况还真有些奇怪，我在纸板上写的明明是大大的“柳心颜”三个字，为什么看在这两人眼中，竟是王妍的名字？是王妍在所有人眼中，本就是以“柳心颜”的身份存在，还是梦灵通过某种手段，遮蔽了所有人的视线？
我认真琢磨着，又试着在纸上写出一个“柳”字，问王妍道：“你认得这个字么？”
只听王妍干巴巴回答道：“我不认识。”
洛小落凑过头来瞥上一眼，也是一脸的疑惑，“沈羽，这个字我也不认识，你确定这是字啊，比三姨教我画的符还要复杂……”
见两人是这种回答，我也隐约察觉到了这是怎么一回事。这种禁言的方式还真是简单粗暴，直接将柳、心、颜三个字完全封蔽，只有三个字在一起时，才会以“王妍”的形式出现，不得不说，这方法还真是让我束手无策。
我不死心，又问王妍：“陆游的《钗头凤》里，‘红酥手、黄縢酒’，下一句是什么？”
这是陆游比较出名的一首词，很多学生都应该背诵过，果然，听我这么问，王妍当下便随口接道：“满城春色宫墙……宫墙……”
前面说的无比顺畅，可是到了最后一个字却忽然卡住，王妍一遍遍念着，眉头不觉皱起，显得十分苦恼。
洛小落用手指随意点着下巴，迟疑了一会儿之后，也垂头丧气道：“我也记不清了……看来我们真的是忘记了什么事情。”
看来这件事暂时是没办法解决了，不过这对于王妍神识的恢复影响并不很大，我便将“心、颜、柳”三个字写下来，对王妍说：“这三个字你在没事的时候照着写，不要嫌麻烦，记得多练几遍。”
“我……尽量吧。”
如此简单的三个字却用这般不确定的语气，这三个字在她们眼中是有多难写啊。我苦笑着摇了摇头，看到洛小落稍显疲倦的神态，对王妍说道：“你也别有太大压力，这种事情是急不来的，还有帮你恢复梦主神识的事，也并非一两日的功夫能够解决。现在已经太晚了，你重伤初愈，也要早点休息才好。”
说着，对王妍略一颔首之后，便起身招呼洛小落上楼。我原本还惦记着霍三姨说的要教我秘术的事情，不过想来这大晚上的，虽然我并不介意，但霍三姨可一定不愿意把休息的时间花费在这上面，便也只得准备养精蓄锐，将迫切的心情暂且压住。
不过小落究竟与王妍说了什么，这可让我好奇得紧，等回到房间之后，一定要仔细向她问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