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矿工们根本没有这样的必要的。这是最毫无意义的“战争”,我们争到的不是任何利益与权利,仅仅是比划了人的怒气。这种怒气从何而来呢?它是一种在弱势面前的嚣张,弱势与弱势的比拼。可明明这样,又根本没有人想想自己的实际身份,总是把自己定位为自己心目中最为能耐的人,才会出现这种事情。当然,我所说的不是所有矿工,那是我目光短浅或是恰巧的经历。
当黄季拎着一米五长的铅杆立在五个矿兜链旁时,我看到了一场鲜活的黑势力火拼就要开始。黄季姿势霸道,全身经皮箍紧,目光迸发着血腥与残暴,此时他也就是快要行刑犯人的侩子手。纸烟烧到了过滤嘴,他仍然使劲的吸了一口,“咀”一声响,一股胶糊味就弥漫在巷道里。我是这样想的,至少没有胜负之前,他也是害怕的,需要一种排解胆怯的方式。他瞪圆眼睛怒吼对方:“龟孙子儿子敢过来推兜,今天就要了他的胳膊。”说话间铅杆用力往矿兜上敲了一下,我打了个颤,我第一次就要经历传说中的个旧黑势力战斗,难免有些害怕。我听过个旧黑势力火拼的故事,今天就要在我的生活里发生了,而且就在此时。还好,对方没人吱声,都窝住了气。顶部灌下来的淋旁水打在黄季的安全帽上溅射出一朵朵雨花,在灯光下璀璨夺目,而又愫踏至极。淋旁水让他的上衣湿了个透,但他仍继续扛着,湿漉漉的衣服把他箍得僵硬、木呆,滑稽至极。我和大桥则尽量避在墙帮下少些淋旁水的地方,其他人都基本围在矿兜旁。此刻,他们似乎都不大管太多,衣服湿了或是生命丢了,在冲动里也就这样,任凭淋旁水乱浇,任凭对方会在某刻冲动下结速了自己生命,早已忘记了活着的意义。
对的,活着的意义,它并不需要你有惊人的成就,而是你要让生命在正确的道路上前行。其实内心在接受挑战时或多或少都有些害怕的,谁又愿意把生命放在麻线上。所以两伙人里,谁也没有过激的上前,僵持了十几分钟,又来了一伙工友,三个人。他们直接走到矿兜前推走了矿兜,黄季没有发半声话,我们当中任何人都没有,先前被黄季吓住的班组也没有。
“操他妈的,今天不抢了,走。”黄季带头跟随带班的老马离开了车场。
我们走出不到二十米,巷道里传来先前与我们抢兜的人一阵谩骂:狗日的些,咋不狂,不是鸟吗,咋都是缩头乌龟,一帮狗球……。
我们当中谁也没有发话,我想说,不敢,连黄季也不敢。或者只有经历了弱势表现出的弱势,人们才会相互有了同情,当然,谁也不愿意去承认自己的弱点,这就是人性的肮脏。
推走矿兜的人就走在我们前面,应该营头在同一个方向,我这样想。过了差不多五百米位置,我们到达二零三五平巷。抢到矿兜的人往左岔走,我们向前直行。
我纳闷黄季怎么不敢与他们较量,对方只有三个人,而我们是九个。黄季一直逼着一股气,从车场过来就没有说过半句话。淋湿的衣服贴在背上,半圆球与深沟壑在他的身体显现出强有力的肌肉轮廓,看上去像是塑造的蜡像。他明显是个体格强壮的人,他走路有些外螺圈,小腿同手臂就是架箱用的皮柴棍,好比扎实的杂木。然而,力量与力量的对比在这里会是这样的明显。
倒是带班老马言语中稍有些稳沉,他知道对方虽然只有三个人,但经验告诉他对方不是矿工,而是偷荒人,这点黄季也应该知道。他们时常身上带有荒爪、马刀、火药枪、天雷这些武器的。
现在的锡矿价格十三万一个金属吨。(个旧称作世界的锡都,锡矿特别丰富,在我们看来似乎永远采之不尽。而那些千疮百孔错综复杂的井眼却是早已让这块土地伤痕累累,事实是它短时间内就要消灭在人类的需求之中了。)品位好的锡矿称作小荒,现在矿价高,三四十点品位的折算可以卖到一百多块一市斤。偷荒人随便用马甲带出一马甲,可价值一千多块钱,而我们普通劳工一天的工资才十八到二十五间,像我这种新人,被看作是小劳力,就吃十八块。所以催生了很多偷荒团伙,有的团伙多达一百多人。由于整个个旧市底下都是连通无数层面的,又大小有上千个通往地面的洞口,所以执法比较困难。矿区有专门的保卫科,但是相对偷荒团伙来说太力量薄弱了。现在个旧几十万矿工,差不多就有几万个职业偷荒人,他们抢劫、吸毒、走私、组织卖淫,打架便是常有的事。这些在随后的矿工生活经常听老马他们说起,也经历过,后面慢慢细说。
难怪黄季也不敢多二,他们老练的矿山经验告诉他们什么时候该出手,什么时候该让着走。本来以为弱肉强食的故事只听说在旧社会的故事里,看来,在懦弱的对立面里黑势力还是一样的猖狂。
在二零三五平巷,我们的营头朝右开。两个小时的步行大家都需要坐下来小歇,抽烟的抽烟,喝水的喝水。我们不再谈论刚才的事情。
在营头外左侧的大巷里,工人们砌起差不多十来个平方的渣子台。顶上接了几个千瓦碘钨灯,满大巷照的通亮,台子上铺满了轨道枕木,几盘电炉丝火二十四小时燃烧着,热水煮面的锅盆碗筷都有,还有几床牛毛毡铺垫,看上去倒是像个温馨的小家。与井里阴森潮湿对比,这里相对安逸得多。巷道里那种置身地狱的感觉在这里能够有些反差,有些舒畅的归宿感。通常我们都会在熬过营头到大巷那段窝路的风险后聚集这里享受矿工仅有的一丝欣慰。一起说些家常,一起谈论女人,一起想象着金钱会产生的美好……。
在这里,我会立马想起端对我说过的话:抝,你面阔贵人,要去个旧看看,个旧老板的钱都用麻袋装。我便又会在短暂的时间里给自己充满能量。
老马开始布置一天的工作,我还没有掌握营头的技术,包括打炮眼、隔荒或是架箱木。当然只能做背夫,黄季和大桥是营头工,他俩负责打炮眼、放炮、隔荒,其他人同我都是背夫。背夫是最直接的工种,不需要动用脑子,只需要弯着腰杆一箩一箩的使劲便是,相对营头工也安全一些。而营头工往往都是头脑相对较为灵活的人干的,他们既要懂得掌握营头的安全,又要懂得排炮的技术。
在明亮的灯光下,我看清楚了老马的样子。廋廋的,鼻梁很高,个子不到一米六,说起话来嘴角往一边扯。他虽然带班,也照样干活,一天比其他工友多五块钱。我是新人,太多不懂,他让我尾随他赶趟。
我拎起竹篮,往肩膀套上,还不太适应。而我从小就经常与竹篮子打交道的。这种竹篮后口只有鞋底立起的高度,前口像鸭嘴一样舌出,背手挎到了屁股,篮子就挂在腰间拍打着屁股,所以不太适应。在后来十几天的时间里,屁股经常是辣痛的,估计全是红肿淤青,我看不见,也不好意思让人帮着看,所以只好忍着。
营头从大巷分口是一个一米来宽,一米到十几米高左右的不规则洞。随着老马往前,有些地方刚够篮子卡过,有的高度要蹲着过去,有的地方则是上百平方的涝塘。老马招呼我重视坑洼不平的路面,我由于紧张常常抬头扭头四处张望,生怕我头顶就要垮塌,这要大过于天塌的心理负担,至于天塌矿工是不会担心的,因为我们现在都在地狱里,与天无关。于是安全帽左撞右碰的,额头感觉火辣辣的,像个涨球,快要爆炸。
这天我一共撞烂了三个安全帽,第一个是我刚新买的,有俩还是之前那些矿工丢弃在这里的,我随手捡来,后来我知道有一个是去年死去的工友戴过留下的,于是我便有种不祥的预感,这让我常常心里有种余淮,害怕鬼魂缠身突然死去。由于我之前受到宗教的摄入不浅,对此我认为是不祥的事,若是在家便有改身这出了。
几个卡步才穿过一个“狗洞”,水鞋在泥潭里逛来逛去的,拍打腿梁杆,生疼着。灯光在雾气腾腾里,模糊的,一点明亮也没有,昏暗死气沉沉的。还伴随有冷风回旋在这里,顿时就让人产生阴森的恐惧感。地狱就是这样,我想象过地狱与天堂,显然地狱名副其实了。(涝塘,开采留下的空洞,有些支离破碎的小洞多次坍塌会形成很大的空洞。)过了涝塘向下是几盘木楼梯支起的陡櫈,这种陡櫈梯子糊满稀泥,比油还滑。这是冲积矿营头,从窝路进来就到处是淋旁水,泥和着水水和着泥,裹辺缠缚着脚步,伸展起来很是费劲。淋旁水让我们早已湿透进了内裤,连胯子都没有丝毫干纱,那些稀泥在衣服与皮肤间摩擦得柔润细腻,往肚皮殴一坨下来放在指间揉玩,便就是赶趟打发时间最好的消遣。只有小矿石颗粒在脊背与篮子的摩擦时,才会又让人知道苦是这样的煎熬。
我开始对这种境况害怕起来。埋怨,担忧,恐惧,心理搅动异常激烈。后悔自己不好好读书,逞能来了这种鬼地方。童年时,我的理想是当一名老师,可天生懒惰的我从来没有用功过学习,经常爱投机取巧。现在报应开始了,以后会更加遭罪的。埋怨与悔恨在我心里刨烦,委屈的内心愤愤不平,我甚至开始强烈的预言我会死在这里。太多太多说不完的憎恨、埋怨、委屈在心里五味杂陈,如刀绞一般。
其实父亲早就告诉过我我所要经历面对的任何一切和可能,可我偏是不听,固执的个性让我现在成了即将被命运宰杀的羔羊。
就在过完涝塘老马提醒我的时候,我脚底打滑从楼梯飚了下去,径直掉落在楼梯底下的水仓,一下子呛到脖子,瞬间觉得死亡就这样光临了,我除了本能反应外或者当时根本就不想挣扎了。老马他们把我从水仓拉出来,我成了呆子,一连几天都是脑子空白的呆子,只知道跟着上班下班,完全麻木的没有任何思想。
老马把我领出营头,在电炉火旁说起了他。
老马今年四十三岁,同我是老乡,就在邻村,我家下卡,他家上卡。他年轻时做过代课老师,当过木匠,手艺听说很好,二十几岁在一次做木工活时被一个调皮的孩子用竹剑挑瞎了一只眼睛,那支竹剑还是老马亲自送给那个孩子的玩具。为此他与孩子父母经过公家调理,但孩子父亲当时就是木沽乡乡长,老马没有得到合理的补偿或是法律承诺。老马耗尽所有钱财想落实个交代,但随着时间久了没有回应,事情就慢慢淡了。老马说他想过好多次想要了孩子父亲的命,说他仗势欺人,为此他跑到孩子家闹过好多次,后被派出所拉去教育过几次,他就软了,说他不服从调解。就在最后一次他去孩子家讨说法回来的路上捡回了一个布捆,里面有个婴儿,他便一直照顾成了婴儿的养父,因此就没能娶媳妇成个家室。村里好多人劝他放弃孩子,但他却固执的没有,把孩子当作自己亲生,算是一直相依为命……。
我粗略搞懂了他们的关系,老马的养女就是惠慧。她是我小学同学,比我小一岁。儿时还经常约她到我家摘柿子。初中以后老马觉得一定要把他的宝贝女儿扶养成才,便送到了平县城里读书,现在正在念高中一年级。
对的,惠慧。她是我最先暗恋的女孩儿,我们似友非友的相处着,在各自的世界里等候着什么。而她又成了我说亲、爱情、婚姻里一直放不下的女人。然而,缘分的玄乎,说道不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