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国府
正是午后时节,可听到会芳园方向,传来鼓锣以及唱戏之声。
朱檐碧甍的天香楼,巍然矗立,飞檐钩角向着碧空苍穹伸张,雕梁画栋下,栏杆上几个着各色袄裙的丫鬟,列队侍奉着。
贾母在秦可卿、尤二姐、尤三姐等东府女眷的相伴下,在二楼隔帘听戏,凤纨、王夫人、薛姨妈也在一旁就近坐着相陪。
四春与钗黛等年轻姊妹,也在一旁说着话,当真是钗裙环袄,云堆翠髻,环肥燕瘦,如百花盛开,争奇斗艳。
探春拉过惜春的小手,轻声道:“四妹妹,几天没见着你,怎么舍得过来了?”
黛玉闻言,秋水明眸转过,凝睇望向惜春。
惜春着一身粉红色衣裙,愈发显得形容娇小,韶颜稚齿,柳叶细眉下的眸子,清澈明亮,轻声道:“在屋里闷的慌,出来转转。”
好在探春只是随口一问,并没有穷追不舍,旋即,英丽脸蛋儿上浮起一丝不易觉察的怅然,轻声道:“四妹妹不大喜听戏,说来珩哥哥也不喜欢听戏的,这两天都没见着,不知在忙什么去了。”
前天,她吃多了酒,一时鬼迷心窍……之后两天也不知该怎么面对珩哥哥。
今儿个才渐渐调整过来心思,左右她就这么着了。
在一旁坐着的宝钗,上着藕荷色小袄,下着蜜合色长裙,身姿丰美,举止娴雅,闻言,一双水润杏眸看向探春,轻笑打趣道:“三妹妹这个女佥书,都不知道珩大哥怎么没来,我们就更不知了。”
那人自那晚挽过她的手后,一晃几天没寻她说些甚么,就好似杳无音讯一般。
探春闻言,转眸看向宝钗,面色似稍稍有些诧异,这等略带促狭的话语,按说不该由眼前这位宝姐姐说,而是由一旁的林姐姐说才是啊。
不过也没纠结,轻声道:“珩哥哥这几天许是忙着衙门的公务,我这几天也没见着他呢。”
黛玉罥烟眉微蹙,声音轻轻柔柔道:“珩大哥性喜安静,许是嫌太吵闹了吧。”
探春这时听着钗黛二人说话,原本心头的一丝怪异之感,愈发强烈。
大抵是一种钗黛各自拿了对方的剧本?
然而,哪怕是原著中,宝钗也未尝没有说过促狭之语,黛玉也有善解人意之时。
这时,贾母听着探春等几个姊妹的议论声,扭头问着一旁的秦可卿,笑问道:“珩哥儿这两天怎么都没见着?”
秦可卿温婉一笑,轻声道:“夫君他这几天往来衙门,处置军务、公务,一大早儿就去了城外,都这时候了,按说应是回来了吧?”
说着,看向一旁垂手侍奉的宝珠,吩咐道:“宝珠,去看看大爷回来了没有。”
宝珠“哎”地应了一声,快步下了天香楼,寻贾珩去了。
贾珩这会儿正在花厅中品茗,见着晴雯的兄长吴贵以及其嫂子多姑娘。
这吴贵,性情胆小怕事,在荣府原为厨子,为下人、小厮煮着饭菜,其妻多姑娘则是荣府下人中的公交车,后来更是与贾琏搞在了一起。
一缕秀发还酿出了一场风波来,导致凤姐抽了平儿一个耳光。
名字也颇得其名,吴贵者,乌龟也。
吴贵有些胆怯,朝贾珩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弯腰屈膝,脸上陪着笑道:“大爷,先前还要多谢蒙大爷照顾,才给小的一口饭吃。”
一旁的多姑娘体格风骚,打扮得花枝招展,大着胆子看向那蟒服少年,抛着媚眼,眉目传情,可浑然没有任何回应。
却不想这幅搔首弄姿的模样,早已落在晴雯眼中,两弯柳叶眉竖起,俏脸含煞,心头恼怒不已。
心道,她真是心一软,就让这样乱七八糟的骚狐狸见着公子。
贾珩自也注意到多姑娘的举动,心头也有几分生厌,放下茶盅,目光沉静地看着吴贵,问道:“你在西府后厨做事,要老老实实,少吃酒耍钱,别闹出什么祸事来,如是再犯,那时谁也救不你。”
旁的也不好提点,总不能说你换顶帽子戴。
吴贵笑着点头称是,不敢怠慢。
晴雯在一旁有些不耐,催促着赶人,说道:“兄长,见大爷也见过了,该忙去了吧。”
就在这时,宝珠从廊檐下进来,脸上带着喜色,笑道:“大爷回来了?老太太和奶奶唤您过去听戏呢。”
贾珩原也不想与吴贵夫妻多作交谈,闻言,正好挥了挥手打发夫妻二人离去,转眸看向宝珠,轻声道:“你回去回话,我这就过去。”
说着,看向似有些气鼓鼓的晴雯,失笑道:“晴雯,随我去天香楼坐会儿罢。”
晴雯“嗯”了一声,扭动着水蛇腰紧随着贾珩,道:“我表兄还有嫂子她……”
贾珩道:“好了,一样米养百样人,这些都不值当说的。”
晴雯瓜子脸上重又现出喜色来,品着少年的话语,心头不由涌起阵阵甜蜜。
天香楼
在婆子、丫鬟的见礼声中,贾珩与晴雯拾木梯而上,绕过一架竹木基座、绢帛绣以牡丹花的屏风,进入厅中。
原本正在说笑的贾母与凤纨,都渐渐轻了谈笑,抬眸看向那主仆二人,准确说是那着团章蟒服、头戴山字帽的少年身上。
宝钗原与元春说笑,这时,梨蕊雪白的脸蛋儿,笑容也凝滞了下,柳叶细眉下的杏眸,怔望着那少年,目光深处蕴着复杂之色。
探春同样偷偷瞧了一眼那少年,旋即将目光错开一些,分明不敢瞧着少年脸,只是好巧不巧,偏偏落在耳朵上,芳心剧颤,眸光迅速挪开,抿了抿樱唇。
贾珩行至近前,朝贾母行了一礼,冲元春神色温和地点了点头,目光依次掠过迎春、探春、惜春、钗黛等一众群芳,在鸳鸯的招呼声中,在贾母下首的绣墩上坐了。
贾母苍老目光打量着蟒服少年,笑了笑,问道:“珩哥儿,过年这几天都么见着你,忙什么呢?”
这晋爵之贺宴,原是为贾珩所举办,但贾珩几天都没怎么露面,贾母按理也该问一下,以示关切。
贾珩面色澹然,道:“衙门的公务,年前就累积了不少,如今都快堆满案头了,多数都是下面人决定不了,需得我亲自去拿主意,故而这两天就没往天香楼来,老太太与姊妹们热闹庆祝就是,倒不用顾念着我。”
众人闻言,点了点头。
这话说的也没什么不妥,只是再看那少年,心头难免生出念头,无怪乎官儿做的这般大。
李纨凝眸看向那少年,秀雅玉容上现出一抹幽思,兰哥儿将来也能如他珩叔一般吧。
“你们瞧瞧,这外面官儿当得,连过年也不得闲了。”贾母转眸看向一旁的凤姐,抱怨说着。
凤姐笑道:“珩兄弟现在正大用着,身上的担子原就重,老祖宗,以往国公爷在时也这样吧?”
贾母就叹道:“小国公爷当年也是这样,天天忙得脚不沾地的。”
凤姐和李纨闻言,都出言感慨着。
王夫人则在一旁听得腻歪的紧,白净面皮上霜冷之色微覆,深深吸了一口气,拿起茶盅,抿了一口。
薛姨妈原是凑趣玩闹的性子,但因为薛蟠被某人送进去,这会儿却不附和,只在一旁轻轻笑着,并不多言,心头深处未尝没有一种想法。
元春与一旁的黛玉低声说着话,其实一多半心神,也放在那神情从容的少年身上。
宝钗手中端着一个茶盅,低头抿了一口,只是抬眸瞥那少年一眼,杏眸见着思索之色。
秦可卿这边厢抬起艳丽无端的玉容,问道:“夫君今天一早儿就送李阁老,李阁老去北了吧。”
贾母这时接过鸳鸯递来的茶盅,静静看着夫妻二人叙话。
贾珩轻声道:“已启程了,不日就将到达北平府。”
元春珠圆玉润的声音如大珠小珠落玉盘响起:“珩弟,这般一来,内阁可就去了两位大学士。”
毕竟曾为坤宁宫中的宫女,见识比之寻常闺阁小姐自要高上一筹。
贾珩点了点头,道:“要不了多久,应有新的阁臣入阁。”
元春丰润脸蛋儿上现着思索之色,道:“从年前到现在,朝局走马灯一样,让人眼花缭乱的。”
在场众人听着元春与贾珩的对话,都暗暗称奇。
贾母笑道:“你们瞧瞧,咱们家,也就大丫头和三丫头能和珩哥儿说说外面的事儿。”
元春闻言,脸颊微热,心头涌起羞意,看向贾母,轻声道:“老祖宗说笑了,我是担心着珩弟先前和……如今李大学士一走……”
此刻被厅中众人注视着,后面的话,倒不好继续往下说了。
贾珩目光温和地看向元春,笑了笑道:“大姐姐的担心,不无道理,只是我已有计较,大姐姐若有兴致,私下再说。”
比起探春年纪小、阅历浅,尚缺着历练,元春双十年华,在后宫耳濡目染,于朝局上的见识,已能和他在一块儿商议了。
元春听着贾珩夸赞之言,尤其是“私下再说”,心头愈发涌起羞意,忙“嗯”了一声。
宝钗听着二人的对话,容色幽幽,其实她也……能和他说着外面的事儿。
几人正说话着,忽地前院一个婆子,匆匆上了二楼,上气不接下气,道:“老太太,二太太,前面来了天使,过来给珩大爷传旨呢。”
这婆子一看就是西府的婆子,故而开口即喊着贾母以及王夫人,而并未称呼着珩大奶奶。
而后,此言一出,天香楼内众人都是一惊。
贾母面色微变,喃喃说道:“难道又是晋爵的圣旨?”
凤纨、四春、薛姨妈:“……”
还晋爵?初一才升的爵,庆贺请的戏班子,都没唱完戏呢?这怎么又晋爵?
王夫人:“???”
宝钗秀眉拧起,心下涌起诸般猜测,不由下意识看向正襟危坐的少年,却见这时,那人正好将一双明亮锐利的眸子投将过来。
宝钗心下一乱,连忙避开那一道灼灼目光。
贾母问道:“珩哥儿,这是怎么一回事儿?”
贾珩解释道:“忘了和老太太说,蒙圣上信重,授以检校京营节度副使,原是例行迁转。”
这等重大授职,不可能由兵部发一封公文了事,一来兵部没有这样大的权限,二来任命也太过儿戏。
至于圣旨,皇帝所发圣旨本来就是一种制式公文,好比后世国字头的发、令、函交织在一起,不是每一道文件都具有行政法规的性质。
如崇平帝对某种事务的批示,则是附着在奏疏上,不会专门下圣旨,但对爵位的封赏、诰命夫人封赏,三品以上官员的擢升、罢免,一定是降圣旨之敕,以示郑重。
甚至还有一些不庄重的皇帝,大事小情都会发圣旨,宋人将有价值的圣旨整理起来,弄成编敕,作为律法之补充。
贾母闻言,如遭雷殛,却是被“京营节度使”几个字勾起许久的记忆,面色激动,急声道:“珩哥儿,宁国的代化公当初就是京营节度使,你这……也做着京营节度使了?”
想她贾族失了京营节度使职位多少年了,还让那王家得了去。
贾珩面上却无得色,澹然道:“都是圣上信重,才得委以要任。”
说着,凝眸看向贾母,道:“老太太,我需得去领旨了。”
贾母忙道:“快去罢,别怠慢了天使。”
贾珩这边儿起得身来,下了天香楼。
而天香楼再次被一股喜气洋洋的氛围笼罩着。
凤姐笑道:“老祖宗,珩兄弟如今才多大,这任着京营节度副使,也不知管着多少人呢。”
探春俏丽脸蛋儿上欣然之色流溢,轻笑道:“老祖宗,想来是先前珩哥哥阅兵扬武,宫里看重珩哥哥的能为,这才彻底将京营军务让珩哥哥打理。”
王夫人轻笑了下,接话道:“我瞧着也是,这前不久才封了男爵,眼下又升了职,只是听珩哥儿说,怎么还是个副使。”
众人闻言,面色不由现出古怪。
黛玉看了一眼王夫人,罥烟眉下的盈盈秋水闪动了下。
宝钗同样拿杏眸瞥了一眼王夫人,旋即垂眸,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元春容色同样不自然,丹唇翕动,心头幽幽叹了一口气。
贾母看向一旁的探春,道:“探丫头,你常跟着你珩大哥,这是这么一说?”
探春笑道:“珩哥哥如今掌着天子剑,加京营副使衔,已足够统兵了,以后再有功劳,也能有所封赏,毕竟珩哥哥还年未弱冠呢。”
贾母笑了笑,道:“三丫头是个有见识的,是有这么一遭儿,珩哥儿他毕竟年纪还小,当初东府的代化公,似乎也是从副使做起的。”
京营节度使职位,事实上没有人比贾母更懂其中的门道儿,之所以故意问着探春,自是在敲打王夫人。
有见识的三丫头,那没见识的又是谁?
而事实上,这个职位对贾家的意义,标志着贾族重新回到了政治中心,权势纵暂时比不过荣宁代善、代化时为军方双璧,但未来可期。
宝钗这时绞动着手帕,心头喃喃着,京营节度副使、锦衣都督、一等男……权势煊赫,少年得志。
能写出“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诗句的宝钗,显然对这些官职并不陌生。
王夫人脸色淡漠,方才她也是实在怄气不过。
凤姐笑了笑道:“老祖宗,这下子双喜临门,只怕还要将戏班子请到过了正月才行呢。”
众人闻言都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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