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隔着餐桌对坐。唐娜托着腮一霎不眨地望着荣兵……
“嗯,脸有点晒黑了,看来这几个月没少在海上跑。眼神发亮神采飞扬的,看来恋爱顺利甜蜜。嘴角有绷不住的得意,看来是受到了准岳父大人的重用。”
“姐啊,你这眼神也太犀利了!嘿嘿。”
荣兵一边说一边从衣兜里掏出个精致的小木盒,欠身放在唐娜面前得意地说:“姐,你看看这是不是你常用的那种?”
唐娜只一眼就从那个精致的鸡翅木雕花小盒子上雕刻的“L”看出来了,这是马提尼克岛圣皮埃尔城的调香师洛林爵士亲手调制的“阿米香树”精油。自己也用过这种,只是产量太过稀少难以买到。自己日常用的是牙买加岛拉维加镇犹太教堂作坊出产的特级品,那种就已经够昂贵够难买的了,但这种洛林爵士亲手调制的精油更为难得,据说每年才几十瓶而已。
翻开盒盖,看到丝绒上并排放着的两个银质瓶盖的浓翠色小玻璃瓶,唐娜用纤指轻轻摩挲着,怔怔地出了会儿神……
“姐,没买错吧?我记得就是这种香型。我是在爵士家挨个瓶子闻的,估计他都烦透了!好不容易发现这种,他又说这种不卖。那没办法,我只好坐在他家沙发上耍无赖。我说我精神不好,最怕受刺激。说完就拿出疯狗刀来,眼睛死盯着他一个接一个地削水果……呵呵。”
唐娜忙用手遮住嘴“扑哧”笑出声来……“你这坏孩子!总是带给人不一样的感觉。我……就不说谢了。荣兵,这世上最稀有最珍贵的永远不是任何物品,而是有个人在真心牵挂着你。这些对我来说……可能尤为珍贵吧。荣兵,我没看错你,我信奉一句话——与有情有义之人为伴,无论付出多少你都会觉得幸福。与无情无义之人为伍,无论如何防范你都会倍感失落。”
“嘿嘿,姐先别急着感动,接下去的话题你就该失落啦。我们没钱了,还得从姐这儿支取一千路易。”
唐娜点点头,伸手拉了下桌边的线绳,外间铃响之后,安雅片刻就走了进来。
“取一千路易装好吧,等下荣兵要带走。”
“好的。”安雅依旧不多言不多语,转身出去了。
唐娜扭过脸来看着荣兵,忽然笑了:“哈,给总督岳父打工这么久还在自掏腰包吧?这段时间我也打听了不少关于梅蒙总督的事情。所以我得提醒你,不要傻实诚,留点神。”
“咋了姐?他这人不好?”荣兵边问边抬头又看了一眼对面墙上的挂钟。
“别把人只做好与坏那么简单的区分和解读。你是个极聪明的孩子,你应该懂得,人啊,都复杂着呢。他是一个政客,当然更复杂。一位政治家的心里或许还会有理想道德和原则。一个政客的眼里有的不过是利益罢了。”
“嗯,我记住了。但我们德克帮也有自己的原则,不符合良知和道义的事情我们不会做。比如这次我们要除掉的那帮玩意儿,就是一堆邪教垃圾!他们根本不配被称为人类,它们就是一群化了妆的牲口!”
或许每个人都有与亲近的人分享成就感的冲动吧,荣兵说这番话时眼睛亮亮的,神情中带着明显的小兴奋小得意。
唐娜看了他一眼,又垂下眼睑望着盒子里的精油,顿了顿才缓缓地说:“弟弟,在加勒比,除了法国、英国、西班牙、荷兰、丹麦这几个殖民国官方之外,还有几股势力也不能招惹。其中就有个神秘的宗教组织……”
“姐,那你对那个黑弥撒教了解吗?”
“嗯……略有耳闻,详细的就不大清楚了。”
“那就对了。姐,你这么善良的人要是你知道它们做的那些……你绝对会支持我把它们轰成一堆臭肉的!”
“弟弟,我只担心你被人利用,却给自己惹来无尽的麻烦。你也知道,这世间的脏与恶是永远无法清除干净的。”
荣兵闻言却坐直了身体,神色郑重地望着唐娜……
“姐,总得有人做清洁工吧?否则这世界不就成了个恶臭的大垃圾场吗?家父时常提醒我谨记的中华九德,其中最后一条就是《周易•大有》中的——君子以遏恶扬善!”
房间里沉默了……
安雅轻轻走了进来,把一只装着金币的鹿皮口袋放在桌上,看了两人一眼,悄悄退了出去。荣兵又抬头看了眼挂钟,轻声说:“姐,那我先走啦。”
唐娜抬起头来望着他:“别去行吗?我隐约听说那个邪教的背景很可怕!我担心你。”
“姐放心吧,我知道它背后还有个主子,但这次是秘密行动,没人知道是我们干的。总督收到了绝密情报,它们就是条小破拉格,没几门小炮也没几个人,明天中午从特立尼达出来去安圭拉。我们就在萨巴岛那里伏击它,它要能逃掉那才活见鬼了!”
“那又急什么?你现在走,至少得在那里等一两天它才会到呢。”
荣兵刚想说话,唐娜就打断了他,柔声说:“都三个多月不见了,你这一去又不知要多久。陪姐说会儿话吧,我今天有点伤感,忽然想喝点酒。”
荣兵没理由推辞。从认识那天起,唐娜姐就一直在所有事情上无私地帮助着德克帮。对自己更是好得没道理,真像个大姐对自己的弟弟一样。此刻她这样软语相求,荣兵凭什么拒绝?
更何况,以两条船的速度来计算,就算德克帮明天早上出发,也能比那条拉格提前赶到萨巴岛。时间还是充裕的。所以他想想又坐了回去。
“姐,你今天好像确实有心事,能说说吗?”
“不急。”唐娜边说边拉了下铃,对走进来的安雅吩咐:“去我书房,书桌左边第二个抽屉里,把那个咖啡色的小盒子拿出来,再从雪茄柜拿几支‘权杖’和‘金皇后’来。”
安雅微笑着点头出去了。唐娜转回脸来,一手托着腮定定地望着荣兵……
荣兵被看得浑身不自在,咳嗽一声又问:“姐,到底啥事儿让你伤感了?”
“是你。”
“我?”
“当我听到你快乐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姐,我回来啦。’我差点晕倒了!”
“为啥呀?”
“以前卢卡斯每次回来的时候,也总是这样喊的。”
“卢卡斯是?”
“我弟弟。”
看到唐娜姐眼中那片朦胧的水影,荣兵马上闭嘴不敢再问了。
“家里只有我们两个孩子。从我十三岁起,就只有我们两姐弟相依为命了,那年卢卡斯才十一岁。”
荣兵默然。
“尽管生活给了我们那么多不幸,可他却是个心中永远装满了阳光的大男孩。他那么英俊,总是神采飞扬的样子。他聪明,勤奋,正直,喜欢弹吉他,还会自己创作歌曲。如果不是……我想他一定会实现自己的梦想,成为一位优秀的音乐家。”
唐娜拿出了一方素洁的手帕……
“那天在珐思内特酒馆,你在烛光里弹着吉他一出现,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
唐娜把手帕捂在脸上,白纱晨袍的蕾丝菲边在轻轻颤抖!
荣兵默默地点点头。现在明白了,为什么身份地位文化种族都相差着十万八千里的唐娜,会那样奇怪地单单对自己这么个异国小流浪汉青眼有加。
安雅轻轻走进来,把一个咖啡色的小皮盒子,几支雪茄,还有一个雕花铜方盒放在桌上,默默地看了两人一眼,悄悄退了出去。
唐娜放下手帕,先把那个小皮盒子推到荣兵面前,示意他打开。荣兵掀开了盒盖,宝蓝色的丝绒上是一块金光闪闪的怀表。
“送你的。一位帮主连块像样的表都没有怎么成?”
荣兵犹豫了一下,他不懂这表的价值,只看这纯金的表壳和镶嵌在表盘上的那一圈儿彩色宝石,也知道这肯定是件极其名贵的东西。
“姐,我不用,我也不是啥帮主。德克大叔有块怀表,我们就够用了。再说这表也太珍贵了,我这人大大咧咧的,可别弄丢了……”
“收着!不记得我刚才的话了?这世上最稀有最珍贵的永远不是任何物品。”
唐娜拿起一支“金皇后”雪茄,从铜盒里取出一片表面粗糙的方形纸来,在荣兵惊奇的注视下,从铜盒里又捡起一根像火柴一样的小木棒,用带小帽子的一头轻轻在粗纸上一擦,“哧”地一声点燃了……
要不是亲身来到这个时代,荣兵还以为火柴像他小学老师讲的那样,是19世纪才发明出来的呢。其实火柴现在已经有三十几年的历史了,只不过太贵太稀有了,连很多富人都舍不得用。
唐娜把点燃的“金皇后”递给荣兵。从他嘴里取下那支“权杖”,先擦燃一根火柴,让雪茄的圆头和火焰保持着45度角缓缓转动着,火柴烧到三分之一处就扔掉了。接着是第二根火柴,同样的动作,火柴烧到一半时再扔掉。然后用第三根火柴,一直燃烧到尽头才扔掉,雪茄才被充分预热之后点燃了。
她又从铜盒里拿出一把圆头弧刃样式怪异的小金剪刀。把雪茄的另一头放在剪刀弧形的刃口处利落地一剪,一片薄薄的茄帽就整齐地切了下来,剪好的雪茄递给了荣兵,自己又接过他手里那一支。
荣兵忽然“扑哧”一声笑了。唐娜继续用娴熟优雅的动作剪那只“金皇后”,嘴角含笑瞥了他一眼……
“在笑姐姐?”
“哪有啊,我笑自己呢。姐你看啊,我平时都是这样用嘴咬的……”
荣兵边说边把雪茄一头斜叼起来,用手拽着,呲牙咧嘴做出用力撕咬的凶恶样子。
“咯咯咯……”
唐娜终于从之前的伤感中恢复过来了。她真正笑的时候,眼睛会微微眯起,嘴角的弧度柔和地上翘,特别好看。平日在人前那种礼貌性质的微笑虽也优雅迷人,却远没有这么亲切可爱。
“不过你可真令我失望,你这小笨蛋怎么还没当上帮主?姐白看好你了。”
荣兵笑了笑:“不可能的,德克帮永远就是德克帮。大叔的经验没人能替代。”
“你错了荣兵。”
“姐你说。”
“德克的经验确实太丰富了。所以他也就被这些经验牢牢束缚住了。”
“怎么说呢?”
“经验使他太过理智和现实了。而一个人若是过于现实,就会本能地排斥一切梦想。”
“……”
“老德克永远都会走得稳稳的。可他似乎已经忘记了怎么奔跑,又怎么可能想到,人其实是可以飞翔的呢?”
这……这不还是穿越客说出来的话吗?荣兵心中悚然一惊!他试探地问道……
“姐,我觉得波音空客都不如夕酒邀酒,你说呢?”
“夕酒邀酒?这又是什么怪词?”
“那……人怎么能飞呢?”
“怎么了?你一向是个挺灵慧的人啊?领会精神!飞翔——思绪的飘扬,灵魂的飞舞,心灵的翱翔……懂了?”
唉!这神秘的夜皇后老姐啊,跟她对话老像坐过山车似的。是她的思维太超越时代?还是我一直在内心隐隐期盼着能有个同时代的人可以说说心里话,来冲淡这份三百年的寂寞呢?荣兵暗自摇头。
荣兵换了个话题:“姐,你不都忌烟了吗?那就别抽了呗。吸烟有害健康,你把攒的雪茄都送我得了,反正我啥也不怕。嘿嘿……”
“什么吸烟有害健康?”唐娜有点惊奇。
荣兵这才想起,这个时代的烟草还是具有多种功效的宝贝,尼古丁的发现好像还得一百多年呢吧。
“那你之前为啥戒烟?”
“是怕烟草的味道影响社交场合的形像。荣兵,姐没资格像你那样率性地活着。我活得很累,累极了!每天醒来都是我心情最差的时候。我要躺在床上发好一会儿的呆,才能鼓起勇气去面对这扑面而来的又一个日子……我从不用香味更浓郁的印度白檀或巴黎MATZO香水,因为只有阿米香树精油的清芬才能稍稍缓解我的紧张,让我时刻悬着的心能够得到一点点放松。”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唐娜姐说起她的累了。荣兵虽然不能完全了解,但以同理心也可想而知。据说她的产业大得惊人,那她的累自然也会大得惊人。
“姐,劝你一句吧。钱这玩意儿没有确实不行。但太多了就不是自己的了,就像个看仓库的老头一样,指不定是在为谁苦巴巴地守着呢。可咱们的生命是短暂的,生活是自己的。姐现在拥有的财富,即使天天过着皇后一样奢侈的生活也够用了吧?那何苦把自己活得这么累呢?”
唐娜姐怔怔地夹着雪茄一动不动,任淡蓝色的烟雾在她白玉雕成的脸前袅袅飘荡,良久才叹了口气:“唉……人生没有你想像的那样进退自如啊。或许有一天你会明白吧。”
她长长的睫毛上扬,很认真地盯着荣兵的脸缓缓地说:“弟弟,如果姐有一天做出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那一定是出于毫无选择的无奈。你能给我解释的机会吗?”
“咋了姐?你这话里有话呀。”荣兵惊奇地问。
“不说了,陪我吃早餐吧。”她又垂下眼睑拉了下铃。
“安雅,去吩咐上早餐吧,要丰盛一点。酒……我自己去取吧。”
说完就起身带着安雅走了出去。
窗外不知什么时候又下起雨来,庭院里的果树花枝和草叶都在用沙沙的声音感恩地回应着。
餐桌上摆着一碟百香果蒸鹅肝,一碟咖喱鱼,一碟辣烤加勒比白虾,和一盘刷好了调料的煎牛肉片。另有一盘水果沙拉一盘蔬菜沙拉,和四五样精致的面点。
荣兵今天还要出海,所以他面前的是一瓶法国拉卡普(LaTrappe)修道院的单料啤酒。倒在杯中的酒液是老蜜蜡一样的浓浓金黄色,丰沛的泡沫足足占领了大半个酒杯。唐娜面前是一瓶法国香槟地区上维莱修道院“佩里农”修士亲手酿制的“爆塞”香槟。水晶杯中冒着气泡的酒液是深邃的玫红色。
唐娜举杯展颜一笑:“弟弟,为这句话干一杯吧——‘幸福是火热的妻子与冷冰冰的香槟,不幸是冷冰冰的妻子与火热的香槟’。姐现在喝着火热的香槟已经很不幸了,你可要当心被梅蒙家的小冰美人儿冻着哟。咯咯咯!”
荣兵端起啤酒一饮而尽,放下杯子抹抹嘴,不好意思地笑笑:“嘿嘿,温妮也不是表面上那么冷啦。她其实也有挺小女孩的一面……”
不好意思在这话题上继续深入,荣兵赶快切换了话题:“姐,你见过冰天雪地的景色吗?”
唐娜笑了,笑容有点凄凉……
“第一次看到那幅名画《小镇冰景》时,我就无声地哭了。因为在一个冬日的早上,我也曾穿着与画中那个小女孩一模一样的裙子,被画中同样衣着的那个大男孩牵着手,就那么在冰上走了一路,摔了一路,笑了一路……”
荣兵看到唐娜姐的眼中又有雾气悄悄朦胧起来,那应该是一段当时无比甜蜜,回忆起来却异常辛酸的往事吧?本想再次岔开话题,可他确实一直在好奇,就随口问道:“姐,法国大部分地方都会下雪吧?你的家乡是哪里?”
唐娜端起香槟笑笑:“来,喝酒吧。”
连家乡都这么神秘?我这位老姐可真是个谜一样的女人!哎?不对……不对不对……我好像想起了啥……可怎么……怎么忽然……晕……呢……
荣兵缓缓地趴在餐桌上碰翻了啤酒杯,顷刻间就睡着了。
安雅走进珐思内特酒馆的时候,老德克刚要打发梅里尔去叫荣兵。食水火药早就补给完毕,小莎拉和切里也在酒店对面的月桂树下聊了很久,是该启航的时候了。
“德克先生,海若恩小姐让我来告诉您一声,罗宾先生太累了,又喝了些酒,已经睡下了。海若恩小姐说不希望有人此时打扰他,无论有什么事,请等罗宾先生醒来之后再说。”
“啊?噢……好好。嗯……谢谢安雅小姐。”老德克瞪大了眼睛语无伦次地说。
安雅微微一笑,轻轻提裙一躬身:“那么我的话带到了,再见,德克先生。再见,诸位先生。”
安雅已经走出大门好半天了,酒馆里还是一片安静。老德克剧烈地咳嗽了好几声,才环视大家哑着嗓子茫然地问:“诸位,我……我没幻听吧?”
“没有吧?我好像也听见她说罗宾‘太——累——了’!”螺丝妙助攻。
“而且罗宾先生似乎已经在夜皇后家‘下——榻——了’!”老皮神补刀。
大家都露出了会心笑容,只有梅里尔在摇头:“我不信,一定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切里也跟着摇摇头:“我也不信。”
“为啥?”众人惊奇。
“因为温妮小姐……”
“买只狗”扑空了,德克帮失手了。他们已经在萨巴岛的帐蓬湾这里足足守候了三天,那条拉格帆船如果真按情报显示的计划航行,就算是爬也该爬过来了吧?
已经下午五点多钟了,老德克走过来拍拍荣兵肩膀:“罗宾,回航吧。”
背靠船舷坐着的荣兵叹了口气:“唉!没整死那群畜牲真特么……”
“大叔!宾哥!有状况!”在船台上负责观察山顶瞭望哨的老皮忽然大喊。荣兵一骨碌爬了起来,手把船舷朝山顶望去……
山顶的巨岩上,负责瞭望海面的雷特欧正冲着“买只狗”狂摇着小红旗——这是有敌船的信号!是那条拉格姗姗来迟了?众人正疑惑间,小雷特欧已经跳下巨岩,穿过树林和草坡飞跑下来。
“船长,罗宾哥!海盗在劫船!又是那帮王八蛋!”
“哪帮王八蛋?”
“多米尼克岛天涯海角的那条‘干爆它’!”
“确定?”
“我看到它那面大白鲨咬红心的黑旗了!”
当“买只狗”绕过岬角驶入“大平湾”的时候,一艘肥大的皮纳斯帆船已经快要被那条疯狂的‘干爆它’接舷了!
皮纳斯高高的船舷边和‘干爆它’低矮的船舷边都不时爆起一团白烟,那是火枪对射喷出的烟雾。然而当‘干爆它’仰起炮口“嘭嘭”地开火之后,皮纳斯上本就稀落的火力就被彻底压制了。
“买只狗”正满帆全速冲向战场!荣兵从望远镜里清楚地看到,‘干爆它’上已经有八九个人拽着“铁猫爪”上的粗绳索朝皮纳斯上攀爬了。风远远地把皮纳斯船上女人的惊叫声和孩子的嚎哭声吹进荣兵的耳朵里……8月11日清晨那场令他刻骨铭心的海上屠杀正在他火星迸射的双瞳里重演!
那两条船紧贴着,“买只狗”的火炮也没法用了,只能猛冲过去三船接舷!拼命吧!
“买只狗”上的三十多人都在紧张地挑选刀具和给燧发枪填药装弹。除了豪威尔大夫被严令不许出去战斗之外,连詹姆斯三世陛下都得上阵。
看到詹三儿正冷静地检查武器,荣兵本想劝阻来着,可看他脸上的表情就知道,这时候拦阻他肯定又挨一顿怼。别说他,就连豪威尔大夫也不干了。他早听德克帮的人讲过那次海上惨剧,正直的大夫一听对面就是那条禽兽不如的“干爆它”,早按捺不住怒火了!再一听老德克不许他参加战斗,大夫头上稀少的白毛都立起来了!他紧握双拳跟在忙碌的老德克屁股后头走来走去,嘴里不停地大喊大叫:“德克!你们这是在保护我还是羞辱我?”
“雷特欧,你的职责是保护大夫,不许他拿武器,更不许他参加战斗!听清了?”
“是……”一手拿支短铳一手拎把水手刀正兴奋地比划的小雷特欧差点没哭出来!这就意味着他也不能参加战斗了。可规矩总是如此,在一条船上,大夫是重点保护的稀缺人才。如果一场战斗连大夫都得上,那估计也就完犊子了。
5链……4链……3链……“买只狗”在迅速接近中!
“干爆它”小艇上有十几个人爬上了皮纳斯,甲板上传来了几声枪响和持续绵密的刀剑磕碰之声,伴着男人们的怒吼喝骂声和女人孩子的哭泣尖叫声……令人心急如焚!
忽然,留守在“干爆它”上海盗们扭头看到从侧后方冲过来的“买只狗”,那四五个人立刻大声对皮纳斯船上的同伙示警,还“呯”地放了一枪。
皮纳斯船上的喧嚣声立时更响了,好多人同时大吼起来!然后就看到那些跳帮过去的海匪拼命地往船舷边跑回来,手忙脚乱地抓住绳索就往下溜,有的在情急之下直接就翻过船舷往海里跳!
“干爆它”反应够快做事够绝!大概只有八九个人成功登船之后,它就毫不犹豫地扯起大三角帆,灵活地绕过皮纳斯的船尾顺着风就跑!
上次在拿骚的海岸兄弟大会期间德克帮就到处打听。听和泥哥说,那伙人应该是霸卡尼亚海盗团的,不会来拿骚。这次好不容易逮着了还能放过它?
“追!”荣兵就一个字!
如果是在宽阔的洋面上比航速,“买只狗”绝对能把它追尿喽!可惜,这死东西明显是对萨巴岛这边的水文暗礁了如指掌。它刁钻地专贴着海岸逃蹿,拼命往岛东南的“角湾”里扎去!
太阳已经从海平面落了下去,光线迅速黯淡下来。“买只狗”毕竟是条百吨之上的船,吃水比它深多了。这样的光线下在“角湾”这片布满暗礁的浅水区跑,实在令人心惊肉跳!
果然,正在船头观察水情的老艾海伍忽然大喊:“Breakersahead!”(有暗礁)
“shorten!”(收帆减速)老德克马上大喊……
“Layaloft!”(上桅)切里在喊……
“Hardport!”(左满舵)螺丝在喊……
全船一阵忙乱之后,“买只狗”降下帆速,堪堪擦着那片暗礁左转舵,缓缓驶离浅水区,心有不甘地又朝来路返回去了。
其实在“干爆它”钻进角湾之前,“买只狗”还是有两次机会能留下它的。可两轮侧舷的链弹全都慢得出奇偏得离谱!荣兵这才明白,海训和实战完全是两码事。
造船容易,烧钱呗。可为啥列强烧了钱组建起貌似强大的海军却都干不过英国海军?海员和炮手的素质差着一大截呢!更何况,德克公司的海员才整训了几天?
“买只狗”是在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中回来的,皮纳斯上所有的乘客水手都挤在左舷边,疯了似地朝“买只狗”拼命地鼓掌欢呼还朝空中扔帽子!一个假发都被挤歪了的老家伙使劲摇着胳膊用破了音的嗓子喊:“德克是你吗?上帝呀!你可真是位天使……啊不不,你们是一群天使啊!”
德克帮的人愕然!定睛一看……哟,老熟人,原来是大伙在罗索和拿骚都见过的那位劳•埃奇昂。
两船的船舷紧贴用绳索拴上,德克帮众人都跳上了皮纳斯。每个人的手都被好几双热情的手紧握着!埃奇昂紧抱着老德克,几乎在用哭腔儿倾诉着感激之情。现场气氛十分热烈感人。
可这感人的气氛忽然被一位女士愤怒的喊声破坏了……
“船长,请您无论如何让我搭您的船走吧,无论去哪儿都成!我实在无法忍受在这样一群毫无荣誉感的人中间再多呆一分钟!”
人们顿时像被浇了盆冷水,都讪讪地松开了德克帮的人,缓缓散开。荣兵这才看到,船中央的甲板上还有几个人。
甲板上萎靡哆嗦地垂头跪着一个被绑上的人,衣服几乎被扯成了碎片,头发乱得像一把被狠狠在地上戳过的破笤帚。浑身上下只要是露着皮肤的地方全都带着刺目的鲜血……但他还算幸运的了,他旁边躺着的那三具惨不忍睹的尸体都是他同伙。
老德克抬头望向那位愤怒的女士。她穿着一条宽大的帕尼埃裙装,头戴插满彩色羽毛的硕大遮阳帽,看打扮非富即贵。
“德克船长是吧?您能想像吗?这里有六十二个人!其中成年男子三十九位!可这几乎是一整船懦夫!当危难来临之际,勇敢地拿起武器来保护女人和孩子们的,居然只有三位可敬的绅士!天哪……我怀疑自己真是在一艘文明国家基督徒的船上吗?”
荣兵朝她说的那三个人望去,只见有个伤势最重的躺在甲板上,两个衣衫不整狼狈不堪的人正手忙脚乱地帮他包扎伤口……
“别动!不能那样包!埃奇昂船长,您的船上居然连个医生都没有?雷特欧,回船上把我的医用箱拿来,快!”豪威尔大夫一边喊着一边朝伤员跑过去。
被那个女人大声指责之后,船上的男人们都露出或羞惭或不忿的神色。见德克帮的人都在轻蔑地看着他们,有几个人忍不住出声咕哝着……
“又不是我们怕死……”
“是船长命令不许抵抗的,我们有啥法子?”
“对啊,在船上,船长的命令就是一切。这是海上最基本的规矩和法则嘛。”
老德克扭脸瞪着埃奇昂:“你下令不许抵抗的?”
“是啊德克,你知道,我已经被抢过好多次了。要是每次都抵抗,那我早活不到今天了。没办法呀……”
“没办法你就不能干点别的?难怪你老挨抢!上次在拿骚我就劝过你别干这行了,今天要不是我们碰巧守在这儿,你会害死这一船人的!”
“不、不会那么严重吧?德克……”
“你知道个屁呀!这条白鲨旗的炮艇在我们眼皮子底下把整整一船人连同妇女和孩子全都活活烧死了!”
埃奇昂的脸先是涨红,继而又变白了……他局促不安地垂头不敢再看老德克。
那边医生忙活着给伤患清创包扎时,他旁边那个戴假发的绅士已经盯着荣兵看了半天。荣兵也好奇地打量他,觉着有点眼熟,却想不起在哪儿见过。那人终于迟疑地走了过来……
“您好,先生。”
“您好。”
“我看您有点眼熟,尤其是在西印度这边,东方面孔可不常见。”
“我也觉得似乎见过您。”
“先生,三四年前,我在荷属圣马丁的一个酒馆里似乎……”
荣兵一拍脑袋:“您是那位……对了……鲁特琴大师!”
“啊哈!您就是那位东方绅士!”他扭头冲那边兴奋地喊:“博伊奥你快过来呀!真是他,那位非凡先生!”
这趟航程下来,没伏击到邪教大祭司,却意外地救下了一船人。对荣兵来说,这也是太值得庆幸的事了!总算没白来。遗憾的是又没抓到那条“干爆它”。
在“劳埃奇昂”号被袭击时那三位挺身而出的绅士,现在都上了德克帮的船。那三人中有两个是荣兵见过的,就是他在圣马丁岛做码头苦力时,1713年1月4号在“比格印”酒吧里见到过的那两位音乐家——小提琴大师“博伊奥•米利安格”和鲁特琴大师“巴尼•库查”子爵。
“买只狗”顺路将主桅受损的“劳埃奇昂”号护送到圣基茨岛的旧罗德镇才分手。老德克站在船舷边对向他挥手作别的埃奇昂大声喊:“干点别的吧老友,至少以后贩卖的商品中别再带茶叶了。”
劳埃奇昂犹自不信地问道:“德克,茶帮真会为点茶叶就指使海盗残杀整船的人?”
“呵!那有什么奇怪?要我看哪,那帮钱蛆为了垄断茶贸的利润,没准儿以后还能弄出个什么波士顿倾茶事件,甚至籍此建个国呢!那个国以后杀的人岂不更多……”
三天后,德克帮回到了马提尼克。把那个抓住的海盗押到法兰西堡海事法院交给司法官,荣兵独自去总督府做了汇报。
天赐良机变成白费心机,只抓到了一个与此毫不相干的海盗小喽罗,梅蒙总督的脸色自然不大好看。但谁也不知是对方临时改变了日期和航线,还是什么其他突发状况打乱了原定计划,自然也不能怪到荣兵头上。所以总督大度地表示没什么,还安慰了情绪不佳的荣兵几句。
荣兵闷闷不乐地出了总督府,习惯性地扭头看了看三楼那扇紧闭的窗户,就怏怏不快地低着头走过了小广场。刚走到“奇奇糖果店”的小楼拐角,忽然有位蒙着面纱的女士拉了下他的胳膊。荣兵一惊!抬头看去……
“您……”
“嘘……请去那边说话!”
站在糖果店东边僻静的小巷里,荣兵惊疑不定地望着神色焦急的夏洛蒂夫人。她警惕地左右看了看,忽然小声问道:“罗宾先生,有个叫托尼的孩子是你们的伙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