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
安静下来的谢廖沙异常温顺。洗了个澡,躺在床上乖乖撩起额发让安娜给他额头伤口涂药膏的时候,安娜终于知道了他突然跑过来找自己的详细原因。
和她猜测得差不多。在这所聚集了彼得堡几乎所有高官和权贵家庭孩子的学校里,有个名叫卢索诺夫的男孩――后来安娜知道了,这是卡列宁政敌斯特列莫夫的最小儿子,仗着人高马大和父亲的权势,时常欺负那些父亲地位不如自己父亲的同学。因为谢廖沙父亲的官职足以与自己父亲匹敌的缘故,卢索诺夫一开始并不敢欺负谢廖沙。但是最近,那个孩子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谢廖沙母亲的事,就开始得意洋洋地在学校里到处传播,甚至当着谢廖沙的面挖苦。然后,就在昨天早上,因为上周考试成绩下发后,谢廖沙再次名列班级第一,那个妒忌的孩子就再次拿卡列宁夫人的事情来取笑,称她是“邪恶的坏女人”,并嘲笑谢廖沙是“坏女人的儿子”。再也无法忍耐的谢廖沙冲了过去,两个男孩打了起来,结果自然不言而喻,谢廖沙被对方打倒在地,额头上那块青紫就是打架留下的印记。
“妈妈――听到他这样肆无忌惮地侮辱您,我恨不得敲碎他的牙齿!”说到昨天发生的那件事,谢廖沙依旧气愤不已,“我无法容忍他们这样侮辱您,可是我却阻止不了!我越想越难过,越想越生气,恨不得立刻冲到您的面前问个清楚,所以我才从学校里偷偷溜了出来,坐上彼得堡开到莫斯科的火车,找到了这里。妈妈――”他再次搂住顺势躺在自己边上的安娜的脖子,亲密得仿佛就像小时候母子相处时的样子,用一种哀求的语调说道,“您答应我了,以后一定不会再离开我,是吗?我想您回家,象以前一样,我们生活在一起!”
安娜犹豫了下。
这个孩子的父亲卡列宁,从头到尾,她就没听谢廖沙提起过一句――由此可见,这个人当父亲,大概当得也并不怎么成功。现在谢廖沙要求她回家,但这可不是一件可以随口答应的事。
“谢廖沙――”
她刚叫了声他的名字,男孩的的眼圈再次泛红了。
“求您了,maman!”他用法语哀求道――这是从前母子相处时,谢廖沙的撒娇方法。
对着这样一张可爱到简直恨不得一口吞进去的小脸蛋,前头就算是个悬崖,安娜也不忍心立刻拒绝。
“好的――”她点头,跟着立刻又说道,“但是,妈妈也请你答应我一件事。”不知不觉,她自称“妈妈”居然也说得十分顺溜了,丝毫没觉得别扭。
“好的,我一定答应!”谢廖沙欢天喜地地说道。
“是这样的,”安娜凝视着他,用尽量柔和的语气解释道,“因为妈妈之前和你爸爸有过分歧,现在,我们之间的分歧还没有消除,所以,我暂时还不能立刻回到家里去。但是谢廖沙,妈妈答应你,从现在开始,妈妈只爱你一个人。”
谢廖沙漂亮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失望之色,但很快,他就说道:“妈妈,您放心,我会说服爸爸的!他一定会同意让您回来的。”
安娜耸了耸肩,“这是大人之间的事,妈妈不希望你参与。另外,你也不要告诉你爸爸,你曾经独自一人跑到莫斯科来找我,好吗?他会担心的。”
“他不会担心――”男孩垂下眼皮,喃喃说道,“他只会责备我,怪我不听话――”
“那就更不要让他知道,”安娜安慰他,“现在,你听妈妈的话,好好睡一觉,明天我送你回彼得堡的学校。不要告诉任何人你来找过我。然后,我也会按照答应你的那样,离开这里。等我找到新的地方落脚后,我就会去学校找你,好吗?”
“你发誓?”
“我发誓!”
安娜斩钉截铁地说道。
谢廖沙咬着嘴唇盯了安娜片刻,嘴角终于上翘,露出两个深深的小酒窝。
“妈妈,我相信你。”他说道,抬起她那只手背被铜扣划伤的手,朝她上了点药的手背吹气,“还疼吗?”他皱着眉,用一种心疼的口气问道,“都怪我不好,害您受了伤。”
“一点都不疼,过几天就会好的。”
安娜笑着抽回手,凑过去吻了吻他的额头,“你睡吧,我坐边上看着你睡。”
――――
第二天早,安娜醒过来的时候,觉得自己头有点疼,应该是发烧了。但好像还不算严重,所以并没提,打算先送谢廖沙回学校,等回来后再看看医生。
上午八点,伏伦斯基依然没有回来。安娜也没放在心上。陪着谢廖沙吃完早饭后,穿上外出的衣物,坐上彼得赶的车,直接往下城火车站去。在那里,她买到了一班十点钟开往彼得堡的火车的头等包厢。
下午五点多的时候,火车顺利停在了彼得堡车站。安娜带着谢廖沙下车,牵着他的手沿站台往外面去的时候,人头涌动的对面站台上,也正走过来一个头戴黑色帽子、身穿深灰外套,手上提了个公文箱的男人。
他不年轻了,至少四十多岁,身材颀长,和正走在他边上的一个身穿二等武官制服的魁梧男人相比,甚至显得有点瘦。他的头发是泛了点银白的深灰色,眼睛也是这种颜色,面容带了种儒雅的气质,――事实上,用儒雅去形容这个人,也并不十分恰当。一般而言,第一次见到这个男人的时候,对方通常只会留下一个保守、刻板、以及心机深沉的印象,仿佛无论什么事,都不能令他变色――这其实正是一个优秀政客的特质。正是凭着他这种仿佛天生的性格优势以及贵族的出身,他在三十五岁的时候,他就成功当上了地方最高行政长官的省长,而十年之后的今天,在历任交通、国民教育、外交以及财政改革官员后,他顺理成章地进入中央国家机构,在数年前被提拔为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部长,成为少数几个有资格能随时入宫直接向沙皇呈议议案的人。他的名字,全欧洲稍微关心下时政的人都听说过。在他的家庭发生之前那件丑闻之前,彼得堡甚至有人打赌,用不了另一个十年,他就有可能做到大臣委员会主席的位子上。
这个人就是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卡列宁。但是现在,他那张通常带着点英伦式冷漠的脸看起来却有点凝重。一边听着边上军官说话,一边匆匆朝前走去,仿佛在赶对面那辆准备在五分钟后驶向相反方向的火车。到了车厢口,他停下了脚步。
“卡列宁阁下,关于这个议案,在下周的国务会议上,请您务必予以支持,”军官用一种带了殷切希望的口气在他身后最后这么说道,跟着,又狡猾地加了一句,“您也知道,斯特列莫夫是反对这项议案的。”
卡列宁一脚踏上车厢踏板,“我会予以考虑。再见,将军阁下。”
他说完,登上了列车。
老实说,卡列宁现在心情其实不大平静,甚至是有点纷乱,所以,对于自己终于能上火车,打发走这个一直令他感到厌烦的缠着他要他表态的人,觉得松了口气。
他几乎是目不斜视径直进了自己所在的包厢,找到位子坐下后,习惯性地将手上的那个公文包工工整整地摆在身前的小平桌上,右手搭在了上面。
他是左撇子,所以为了不受旁人干扰,坐火车的时候,通常会选择车厢靠左最里的位置。如果是平时,他的这只右手会打开公文包,抽出里面的文件,左手同时取出一只笔,开始心无旁骛地继续办理之前没有完成的公务――这也是他习以为常的用以渡过无数次从一个城市去往另个城市的旅途路上所耗费的时间的一种方式。
但是现在,他的这只右手却停留在公文包上,没有立刻打开。
现在盘旋在他脑子里的,还是刚才发生的那件事。
就在几个小时前,他的第一秘书通知他说,谢廖沙从学校里失踪了。校方已经找遍了所有可能的地方,见无法隐瞒,这才送来了通知。
这个消息打乱了他的计划。让秘书问明白谢廖沙在学校前一天曾发生的事情后,等参政院的一个会议开完,他就推迟了原本预定召开的部里会议,立刻赶往莫斯科――根据他的推测,倘若谢廖沙是自己出走的,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去那里找他的母亲了。
想到他的母亲,也就是那个比自己小了十五岁的妻子安娜,那种已经啃咬过他内心无数遍的熟悉感觉再次袭来――厌恶、愤恨、沮丧、痛苦、怜悯……或许是太过难言,到了最后,连他自己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了。他只是命令自己极力避免再去想起这件令他感到无比难堪的事。最近半年来,他也做到了,繁杂的公务几乎占去了他每天的全部精力。但是现在,却突然发生了这样的事。
他绝对不会允许让这个女人再次和儿子接近。上一次,她未经自己允许偷偷来看他,让他大病了一场。现在送去寄宿学校,好容易让他渐渐习惯了学校的新生活,现在,他怎么可能允许这样的平静再次遭到破坏?
卡列宁的手紧紧抓着黑色真皮皮面的公文包,手背上青筋毕露。
――――
火车缓缓开动,车窗外的人仿佛开始慢慢往后倒退。他对面位置上,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正弓着身,拼命把头探出打开的窗户外,和站台上送自己的儿子挥手告别。
卡列宁长长吁了口气。手渐渐地放松,预备打开公文包时,抬眼无意瞥了眼窗外。
一个脸上罩着层薄薄面纱的紫衣女人站在他座位侧的站台不远处,车站的管理员正在用殷勤的态度和她说话,似乎在回答她的询问。边上不时有男人特意靠近她路过,仿佛就是为了看清她面纱下的容貌。
她的侧影,他非常熟悉,好像就是自己那个已经跟着情人跑了的妻子安娜――跟着,他猛地站了起来,一把抓过自己的公文包,因为太过匆忙,以致于不小心打翻桌上的一个杯子,水立刻弥漫开来――在她的边上,他又瞥到了谢廖沙的身影。他正牢牢抓住安娜一只戴着手套的手,用充满敌意的目光盯着边上那些想要靠近的男人。
“上帝!你在干什么?你吓到我了,先生!”
老太太正预备舒舒服服地坐下来,被他的突然举动吓了一跳,盯着狼藉的桌面,不满地抱怨了起来。
“非常抱歉!”
卡列宁无暇去收拾水汪汪的桌面,道了声歉后,转身就往列车长所在的机车室疾步而去。
“现在的年轻人,越来越没有教养了――”
老太太愤怒地朝他的背影嘘了一声。
卡列宁脸颊一侧的肌肉抽搐了下,装作没听见地继续大步朝前。很快跨入车长室,对着正要命令副手驱赶自己离开的列车长说道:“我是国务处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卡列宁。我有紧急公务,必须马上下车。请您命令火车暂停,马上!”
很快,即将出站的火车急刹后停在了站台的尽头处。
在站台上无数双眼睛的好奇注视下,一节头等车厢的车门打开,卡列宁一步跨下站台,朝着几十米外的安娜和谢廖沙疾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