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0
谢廖沙的忧心被一件意外的事情给打断了――第二天,他的妈妈安娜收到了一封信。
信来自他的舅舅奥勃朗斯基。
奥勃朗斯基用非常羞愧的语调告诉安娜,因为他的再次疏忽,他和一个酒馆女招待的那点破事儿被他的太太多丽知道了。现在多丽出离地愤怒,比上一次闹得更厉害,整个人情绪完全失控。不但再次决定要回娘家,预备以通奸的罪名申请和他离婚,并且,还要他立刻偿还之前他帮她出卖一处地产所获的三万卢布,而那三万卢布,不用说,连奥伯朗斯基自己都搞不清楚到底被花在了什么地方。
“亲爱的妹妹,在衷心为你现在的幸福感到高兴的同时,请你也一定要再次怜悯怜悯你这个可怜的哥哥――他是你在这世上最后真正关心你的亲人了。现在他真的知道自己错了,并且可以拿任何东西来发誓,以后绝对不会再干出这样的事。鉴于多丽一直都肯听你的劝,哥哥恳求你,请你无论如何一定要尽快来一趟莫斯科,拯救你的哥哥于水火之中……”
信的后头,是大段大段一个习惯性出轨男人对于自己这种行径的深刻反省和无比卑微的恳求。
晚上的时候,安娜把这封信放到了从办公厅回来的卡列宁面前。
卡列宁看完信,表情严肃。
“安娜,老实说,我不方便对此事发表任何看法。去不去,全由你自己决定。毕竟,他是你的哥哥。”
安娜观察他的表情。
“你不乐意我过去?”
卡列宁被她道破心思,抬了抬眉。
数年之前,安娜就是去往莫斯科帮奥勃朗斯基解决类似的家庭问题,结果,做兄长的奥勃朗斯基没事了,照旧过回他浪荡散漫的生活,做丈夫的他却陷入一场直到现在还没有完全解决掉的重大家庭危机里。
有了这段前车之鉴,他怎么可能愿意让安娜再去莫斯科?
不止卡列宁不乐意让安娜过去,其实安娜自己也不大想管这事。
虽然并不讨厌奥勃朗斯基,但对这个哥哥,说有和从前安娜一样深的兄妹感情,那就是在说瞎话。
她只是挺同情多丽的。作为一个四五个孩子母亲的中年女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现来自丈夫的出轨和背叛,虽然她因为愤怒声称要离婚,但真的那么容易办得到吗?男人可以丢在脑后,但那么多的孩子,等气头过后,她不可能不考虑。
清官难断家务事。何况,现在刚出事没多久。要是自己马上过去,正在气头上的多丽说不定会连自己一起责怪。
就让奥勃朗斯基这个花心大萝卜再多难受几天好了。
她把信收了起来,预备过两天,等他们夫妇情绪各自稳定一点后,再回一封信。没想到第二天,从早上开始,竟然接连不停地收到了四封来自莫斯科的简短电报,全都是奥勃朗斯基的催促和求助,最后,到了晚上九点钟,在卡列宁那依然不能听的小提琴练习声中,奥伯朗斯基本人出现了。
他风尘仆仆,原本总是显得红光满面时刻带笑的一张脸现在胡子拉渣的,看起来好像骤然老了好几岁。
鉴于接下来的谈话内容可能不大适合让仆人们听到,卡列宁让安娜在自己的书房里接待奥勃朗斯基,自己预备离开时,被奥勃朗斯基叫住了。
“亲爱的妹夫,”他哭丧着脸,“您完全不必避嫌,接下来我对安娜说的每一句话,您都可以在旁作个见证。安娜,哥哥向你发誓,以后再也不会干出这种事啦!”
安娜又是惊讶,又是好笑。
“哥哥,问题是,你这话要对多丽说,她相信才好。您跑到彼得堡来对我发誓有什么用?”
“她已经回了娘家,狠心丢下了所有的孩子!保姆于昨天辞职不干了!家里只剩玛特缪娜一个人!格里沙现在生病了,塔妮娅整天在哭,莉莉追着我要妈妈,还有伊凡和拉达……哦我的上帝啊,这日子简直没法过了!”
安娜觉得自己实在不厚道,因为听到这样一团糟的描述,她居然忍不住想笑。
“那你应该去向孩子们的妈妈忏悔。只要你真心改过了,看在孩子们的面上,多丽也会回来的。”
“问题是她现在根本就不见我!我听说了个消息,她去拜访了律师,委托律师和我办离婚手续,还打算自己去有温泉的度假地,至少要住上几个月!上帝啊,这次我真的错了。那个女人只想骗我的钱!知道我最近连一件裘皮大衣也买不起后,她就翻脸不认我了!现在我终于醒悟了,世上的女人,除了妻子是真心为我考虑外,别的女人就算对我好,图的也不过是我兜里的钱!我这个人算得了什么呀!脱光衣服不过是只会走路的大猿猴而已!我真的知错了!多丽要是真就这么撇下一切走了,剩下我和一堆孩子该怎么办?安娜,求求你了,这次你一定再帮帮我。多丽一直就很崇拜你。她很迷你的新书,总是追着看沃恩教授。只要你肯帮我说几句好话,她一定会回心转意的。当着卡列宁妹夫的面,我再次起誓,这绝对是最后一次了,要是下次我再犯,就让上帝惩罚我吧,怎么惩罚都行。求求你啦,我的好妹妹……”
奥勃朗斯基忽然又冲着卡列宁走了过去,”妹夫,我的好妹夫!看在当初你和安娜闹别扭,我还一直在中间努力撮合传话的份上,这才您让安娜再帮帮我吧。说到离婚可能给男人带来的痛苦,妹夫您一定和我感同身受。您现在和安娜是和好如初了,但不能撇下我不管哇!”
卡列宁面露尴尬,被情绪激动的大舅子死死抓住胳膊,甩也不是,不甩也不是,看了眼安娜,最后终于勉强说道:“看安娜自己的决定吧……”
安娜摇了摇头。
奥勃朗斯基都追到彼得堡了,又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指天赌咒,这一趟莫斯科之行,是逃不过去了。
“好吧。这次我可以去。但哥哥,话先说前头,这是最后一次了。下次要是你再弄出这样的事,我绝对不会再管。还有,这次,我过去只是负责帮你传话。至于多丽肯不肯见我,或者见了后,愿不愿意原谅你,我都不敢保证。老实说,我倒巴不得多丽能狠狠……”
安娜本来是想说,巴不得多丽能狠狠给他个教训,好叫他知道出轨是需要付出代价的。忽然想到了自己,从前不也是和奥勃朗斯基一样吗?不管有千百个理由,婚内出轨,这种行为的本身,就是最大的错误。
所以她停了下来。
奥勃朗斯基倒根本没留意安娜后头说什么。一听到她答应了,他就兴奋得差点没跳起来。安娜说一句,他就点头一句,最后非常恳切地说道:“妹妹,我牢牢记住你的话了。只要多丽肯回来,叫我做什么我都答应。我也一定会牢记这次的教训,以后绝对不会再犯。求你把我这句话原原本本地带给多丽。”
――――
第二天,在卡列宁欲言又止般的目光中,安娜吻别了谢廖沙,之后就随奥伯朗斯基踏上了去往莫斯科的早班火车。
安娜抵达莫斯科后,帮着已经焦头烂额的玛特缪娜照顾孩子。安顿好五个孩子后,玛特缪娜央求安娜一定要把离家已经一个多星期的太太给请回来。
“上帝啊,少了女主人的话,这个家很快就会散掉的!”她红着眼睛说道。
家庭问题,尤其是出轨导致的家庭问题调解人一职,向来就不容易做。
但是已经到了这份上,安娜也只能赶鸭子上架,硬着头皮试一试了。孩子们可怜无助的样子,让安娜看了心里不大好受。
考虑到多丽娘家谢尔巴茨基一家人可能对自己并不欢迎,所以她没有登门,而是给多丽写了封信,约她到某家咖啡店见面。
她原本对这个约会并不抱太大信心,没想到多丽竟然如约出现在了咖啡店。
比起上次安娜去要钱时见过的样子,多丽打扮得要光鲜了许多,但脸色依然十分憔悴。一见到安娜,她先就问起孩子。当听到大儿子坐在窗帘后发呆,几个小点的哭着到处要去找妈妈,其中一个孩子还生病了消息后,她的眼睛就红了,双手捂住脸,眼泪从指缝里流了出来。
“……要是没有孩子,没有这些麻烦的孩子,那该多好啊!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离开斯基瓦!他让我太伤心了!我已经绝望透顶!”
多丽压低声,不敢哭出来,唯恐让别人看见笑话。
安娜坐到了她身边,搂住她的肩膀,听她不停朝自己控诉丈夫的种种劣迹,一直讲了差不多一个小时,多丽的情绪才终于有点稳定下来。
“那么,往后你打算怎么办?真的和我哥哥离婚吗?”安娜问。
提及这个,多丽的脸色再次灰败了下来。出神片刻后,她惨然一笑。
“安娜,你这就是明知故问了。我有选择吗?到了我这个地步,我还有什么选择?就算我能做到像那些铁石心肠的女人一样,忍心抛弃自己的孩子不要,我往后难道还能指望再嫁一个比斯基瓦更好的男人吗?我们家的三个姐妹里,我原本是最漂亮的一个。但你看看我现在的样子,又老又瘦。我陪嫁的大部分财产都贴补到家用里了,斯基瓦这个蠢货,花钱大手大脚,现在根本就拿不出半个子儿还给我。出了这事,我一时不忿回了娘家,不过才住了一个星期,父母就对我有了微词。除了回去,我还能做什么?只不过心里不忿,实在不甘心而已!”
安娜默然,握了握她的手。
多丽拿出块手帕,吸了吸鼻子。
“安娜,说真的,有时候我羡慕你,不但羡慕,还非常妒忌你。并不是妒忌你的美貌和才华。我妒忌你有一个像卡列宁那样的丈夫。如果我的丈夫象卡列宁那样,不,哪怕比他还要枯燥刻板上十倍,一百倍,我也会非常乐意。对于象我这这样的女人来说,忠贞的丈夫和稳定的家庭,除了这个,一辈子还有什么求的?当然,你和我不同。你懂的比我多,心气比我高,想法自然也和我不同……”
安娜叹了口气,把奥勃朗斯基的认错和发誓原原本本地转给了多丽。
多丽沉默片刻后,冷笑。
“狗改不了吃屎,我要是再相信他,下次再出这样的事,我也没脸再闹了。现在要我回去也可以。但我绝不会再过以前那种向他讨要家用的生活了。他必须要把全部工资都交给我,我会发放给他生活费。你把我的话转给他。他什么时候答应,我就什么时候回去。”
安娜看了眼窗外。
奥勃朗斯基手上拿了一束花,此刻正躲在咖啡店外的墙角边不安地走来走去,不住往这边张望。
“我想他会答应的。事实上,他现在就在外面,只不过不敢进来见你。亲爱的,我觉得有些话,还是夫妻之间自己说明白比较好。我去让他进来。让他自己跟你道歉,你也把你的想法告诉他,可以吗?”
安娜抱了抱多丽,从包里拿出小镜子和粉盒,帮她整理好有点散乱的头发,又用粉扑帮她掩盖住她脸上刚才因为哭泣而留下的泪痕,最后凑过去低声道:“多丽,我非常赞同你预备掌控住家里财政大权的想法。加油!现在斯基瓦一心想你回家,你说什么,他都会答应的!希望你不要对他心软!另外,有件事悄悄告诉你,很快,斯基瓦应该就能得到一个挂职的职位,他可能不会主动告诉你,那个职位能给他带来每年一万卢布左右的收入。这笔钱,不要让斯基瓦一个人悄悄给藏了。”
在多丽惊讶的目光注视中,安娜微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起身离去。
――――
调解人的任务能这么顺利地完成,安娜自己也有点意想不到。
按照和卡列宁先前的约定,离开咖啡店后,她就去电报局给卡列宁发了封电报,告诉他自己明天会回彼得堡。但是到了下午的时候,因为出版商伏尔古耶夫的热情邀请,安娜决定多留一天,和对方详细谈谈关于自己现在正在写的这个系列小说的情况,所以她又给卡列宁补了一封电报,告诉他取消了原定行程,自己大概会改坐后天中午的那班火车回去。
和伏尔古耶夫的见面也挺愉快的。
事实上,除了之前那次泄露她身份引发了点不愉快之外,和他的合作一直都算顺利。出版商恭喜安娜的新小说取得了巨大成功,表示沃恩教授的故事一直在青年报上连载,已经吸引了大批的粉丝,等这个中篇连载完成后,就可以停止连载,然后,在几个月后,推出第一本包括新故事在内的合集小说。所以他需要和安娜确定交稿日期,以保证到时候的出版和推广工作。
至于报酬,他承诺,一定会给安娜一个让她满意的出版合同,希望以后一直能出版她的这个系列作品。
安娜对他的帮助表示感谢。之后,和青年报的主编也见了面。
对方虽然早就听说过奥勃朗斯基的妹妹是个美人,但真见到安娜时,一开始还是露出惊艳之色。安娜不卑不亢,态度落落大方,双方相谈甚欢,最后还一起吃了晚饭,最后愉快地告别。
当天晚上,在多丽的邀请下,安娜住在了奥勃朗斯基的家里。
他们夫妇应该已经和好了。白天奥勃朗斯基买来讨好妻子的那束花也被插在了客厅桌子的花瓶里。虽然多丽对奥勃朗斯基还是不理不睬,但奥勃朗斯基却显得非常快活,和几天前跑到彼得堡向安娜求助时的样子判若两人,看见安娜一次,就感谢她一次。最后还恳请安娜,请她回去后,一定要在卡列宁面前帮自己说说好话,让他得到那个他想了很久的职位。
这种需要政府部门人员挂职的铁路公司职位,就算不给奥勃朗斯基,也会被别的某个官员给谋去――编制就摆在那里。所以安娜倒也不反对让奥勃朗斯基得到这个好处。他还欠自己的钱没还呢!
所以,当安娜用半开玩笑的方式和他提及自己的那笔钱时,奥勃朗斯基脸红了。
“哦安娜,等哥哥得到那个职位,我再省吃俭用个一两年,你放心,那笔钱我迟早一定会还的……”
安娜对他的话表示极大的怀疑。但也就笑了笑,不再追着和他较真下去。
第二天,安娜动身预备离开莫斯科了。
奥勃朗斯基所在的部门有事,所以安娜谢绝了他要请假送她去火车站的提议,和多丽、玛特缪娜以及恢复了欢乐的孩子们告别后,就坐了奥勃朗斯基家的马车去了火车站。
抵达火车站的时候,离开车还有半个小时。她在候车室里等了片刻,听到车站调度员在候车室门口大声嚷嚷,允许乘客进入站台,提了简单的箱子,跟随人流往站台去。
进入站台,她朝自己的二号包厢车厢走去时,忽然,看到对面走来了一个头戴黑色帽子的男人。
因为个子颀长,加上他身上自然流露出的那种风度,所以即便站台上人很多,他也显得非常显眼。
安娜几乎一眼就看到了他。
他仿佛在找人,视线在站台上走来走去的人群里扫来扫去,表情略微严肃。
居然是卡列宁!
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在这里看到他,安娜竟然觉得一阵激动。停下了脚步。等他的视线扫到自己这个方向时,她立刻掀起遮住自己脸的紫色面纱,兴奋地朝他挥了挥手。
卡列宁立刻看到了她,眼睛一亮,脸上原本严峻的表情消失了,朝她快步而来。
两人很快走到了一起。
“上帝啊!您怎么会来这里?真是个惊喜!”
安娜笑容满面地问。
卡列宁凝视着她。
仿佛被她不加掩饰的欣喜之情所感染,他的一双眼睛里,渐渐也露出了欢喜之色。
“我……”
他略微不自然地看了下四周后,低声道:“部里今天正好没事,我想空着也是空着,你电报里,不是说今天坐这班车回彼得堡吗?所以索性就来接你。”
作者有话要说:因为写这个文 最近对俄国电影产生了兴趣 今天看了部前苏联的老片《办公室的故事》讲述了一个刻板男性化的统计局局长女上司和男下属之间的爱情故事 虽然是三十多年前的老片子了 但无论是剧情还是导演冷幽默的拍摄手法都非常赞 大力推荐大家也去看 o(n_n)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