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路回宫,先顺路了去了邓芸的掖门将军府,又去兵部转了一圈,就在那里当着曹定的面发出几道旨令。。曹定与邓家兄弟交好,大约心里也是早有准备,一接到我的命令,便飞也似的跑出去安排执行。
到了此时,我看看天色晚了,已经到了洛京城里家家炊烟的时候,这才不紧不慢向宫里走。我派出斥信侯一直在来来去去,可关于阿南,却一点新消息也没有。公主府那边静悄悄的,无论阿南还是弦子、阿瓜全都连面都没露过。阿南能去哪里我脑子里全无头绪。但我总是有一个感觉,阿南并没有离我太远,她一定就在某个我疏漏的地方悄悄的看着我。
就好像上一世那样,她一个人住在长信宫中,在我没有注意的时候,悄悄的注视着我。我的荒唐,我的愚蠢,及至我后来的失败,她都一一看在了眼里。
说实话,我现在回想上世一许多情景,发觉也许上一世的我已经爱上了阿南。对这个小女人,上一世的我一直在赌气,总不想承认一个事实――我从来都不曾真正了解这个坚决不向我妥协的小东西。上一世,我在阿南面前一而再,再而三的出丑出错,所以我不想承认她。可从另一面也看出,我对她的观感和评价其实有多么在意。
现在我需要阿南,早已超出了男女之情,我更需要她给与我的帮助和支持,我越是学会了正视自己也就越敬爱阿南。
阿南她一定不会走远,如今南八营的去向未定,南北贸易还没有完全展开。阿南贵为前南楚的公主,她总觉得南方千千万万南人的福祉是她的责任,她哪里真的舍得抛下一切远远的离开呢?
冯骥在我的御书房等着我。这倒是我没想到的。
他在南八营那边已经有所动作,居然还敢单独过来找我。此人倒是真有胆色,
“冯爱卿!”我故作吃惊的叫了一声,“我怎么来了?”
本来垂头呆坐在客座上的冯骥忙站了起来,向我行礼。他本有优待,见我不必三拜九叩,此时自然礼数简单。但,今天他不呼万岁却让我别扭极了。
我大步走到我的书案后面坐下,“冯爱卿来了几时了?等急了吧?”我笑。
“没多久……刚来,”冯骥支吾着,又看我一眼,“听犬子冯迈说,今天他看见皇上了。”冯骥窥视着我的面色,“所以臣过来……”
“对,看见了。”我冷冷地点点头,“迈儿的伤并不重嘛!”
冯骥立刻面色一沉,一丝不安在这个一向装冷静的脸上闪过,“臣今天来正是要说此事。听说小女在宫中被皇上罚了,与迈儿有关。”
我的手摸入怀中,那个装着钩吻的冰冷小瓶还在呢。本来我都起了心,想连夜察那个给阿南钩吻的人,可后来想想又算了。参加武科的举子虽然只有千余人。但就这千余人也是大肇近十年里积攒下来的菁英。我不想为了一个小小的李逸就弄砸了事关重大的一次考试。横竖李逸已经圈入闱中,他再也逃不掉了。
“冯爱卿不必将此事放在心上,嫣儿她前几日与贤妃争执了两句,不过是些妇人间的龃龉。如今事情已经过去,只是二妃禁闭未解。这是朕的小小家事,爱卿的关切朕能理解,但罚她们也不过以敬效尤的意思。”
冯骥还在揣摩我的意思,他那双贼眼闪烁个不停。原先此人不苟言笑,我一直以为他是个阴沉稳重的人。甚至还曾在心里暗暗的怕过他。可今天我仔细观察这人的眼睛,却看出了他鼠子般的胆小脆弱。
“臣只想向皇上打听一下,嫣儿他这两天可还好?”为何我听得人说,皇上在宫中震怒,要杀了我家嫣儿?而且,刚才臣看皇上不在,本想求见太后,宫人却推说太后病了,概不见人。”冯骥的心虚显露了出来。
这两天摘星、长信二宫紧闭,里外消息一丝不漏。胆敢在这两宫走动的人,全被我拦下收押。冯骥没了宫中的消息,就不知道我在布局什么。更何况,他们现在知道了我曾去过李夫人的长春坊,只怕更是心虚了。
连一向和气的母后都拒见他,冯骥大概有些坐不住了。
我索性淡定的告诉他,“嫣儿这回所惹祸事不小,贤妃受伤,已在宫中引起轩然大波。若是传出去,也必定会天下大哗。既然事已闹大,朕必得细查深究。不然朕对自己不好交待,对宫中不好交待,对天下也不好交待。”我这是直承:冯嫣儿这回逃不掉了。
“皇上!”冯骥大叫一声,目光中凶相毕露。也许是听出我竟有不打算轻易放过冯嫣儿的意思。
我冷冷与他对视,毫无退缩之意。我已经搞定了本与老九渊源深厚的建章营,又一直抓紧西北的一带本来就被我控制的歧山营。大肇三分之二的军队被我牢牢控制。如今只余南八营,我也已经好好布局,还有二哥的声望在我背后支持。我虽然一向谨小慎微,但到了危急关头,也不怕与眼前这人翻脸。最差的结果也不过是倾全力一拼而已。
好歹我也是多次战场上杀敌血战过的人。难道还怕眼前这个战场上造假的货色吗?
冯骥居然还敢为他女儿的事打上门来问我,可见平日骄横到了什么地步!
冯骥大约感受到了我的坚定。也知道眼下他只身一人在宫中,不免也就垂下了眼睛,“皇上英明!”他说。头一次与我说话这么和软,“臣将小女宠坏了,可能有些不知天高地厚。还需皇上好好责罚,让她也懂事一些。”想了一下,又假意关心,“贤妃的伤不要紧吧?”
我没理他,摸出上回冯嫣儿的那块假玉牌,啪的一声拍在御案之上,“冯嫣儿这回的欺君之罪,听说还是你冯家弄的道具送进宫来。我一向很看重爱卿,但这回这样的栽赃陷害之事,朕也不能再为爱卿说话。冯卿今天来得正好,说说吧,冯卿这回到底是意欲何为?”
“这……”冯骥看着案上那块玉牌,“臣实不知此事,大约是孩子们在胡闹。”他竟然当面将此事推个干净,“不是嫣儿就是迈儿,他们孩子性情……但我家迈儿被我劫打是真,身上也的确有伤!请皇上明鉴。”
我以怀疑的目光看着冯骥。
此人见我不信,居然跪下认真向我叩起头来,再一次说:“请皇上明鉴,那日晚间小儿与人饮酒归来,的确遭人袭击,就在自家门口,打他的人还夺去了迈儿入闱的考籍凭证。要知道这东西补办起来可是颇费工夫。当然,以臣的能力,这个是不成问题的。但,总之事情不假。皇上若还不信,可派人查看迈儿提笔写字那只手臂上的伤口。对了,那人还骂了一句:‘内定的状元是吗?’”
我突然脑中灵光一闪,有些明白了什么,急急问冯骥,“朕听说那天是有人救了冯迈?”这样问时,我整个人都快趴在案子上了。
“正是。皇上也可找那人为迈儿做证。”这话一出口,冯骥突然自己就变了脸,“啊!那人应该已经入闱,不方便,不方便。”说完,一张老脸竟憋成了紫色。
我看着冯骥,已经什么也不用问了。冯家早些时自以为得意,将冯迈会拿状元的消息早早放了出去。人人都道冯家是运用了家族势力,早为冯迈内定了一个状元。这让有的人不高兴了。
可我怀疑的却是:那个不高兴的人,不会是邓香,而是另有其人。
我清清楚记得,上一世我曾眼睁睁看着冯骥对那个杀我的李逸说,“这天下终究是你的。”
我笑了,看着冯骥笑,“冯爱卿还回去吧,事到如今,朕也没办法再给爱卿什么保证了。等一切查出结果,朕自然会给爱卿一个交待,给天下人一个交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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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了冯骥,我急急去找母后,这些天母后身体不好,我却还是把宫中诸事托付给母后照应。今天冯骥又打上门来质问冯嫣儿的事,我怕母后受惊。
“太后在佛堂呢。”坤宁宫的人告诉我,“还抱了皇长子一同去。”
我吃了一惊,忙又赶向佛堂。
此时早已是暮色四合,弦月升天的时节。这个时辰母后去佛堂干什么?
“娘!”我看到母后跪在菩萨前的背影时,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母后没有回头,还是专心念叨着什么。我悄悄走近,看到母后将懋儿放在她膝前的一只蒲团上。孩子和以前一样乖,只一味睡着,母后则捻着一串珠子在念念有词。
我向菩萨虔诚的行礼,然后在一旁静静地坐下。
又等了一会,母后念好了经,抬头看了我一眼,“楚贤妃找到了?”
我摇摇头。
母后叹了一口气,“娘当初若是让楚贤妃来照看林美人母子,不知事情会不会好一些。也许这孩子也不会是现在这样了。”母后垂头看些眼前憨憨睡着的懋儿,又流下泪来,“我儿到底是喜欢楚贤妃些,她也会更尽心吧。”
我没作声。母后不明白,我没给阿南那样的信心,阿南一直是有些躲事的。再说,阿南也和别的女人不一样,她又不是冯嫣儿,她不喝那绝种的桃花露;她也不是钱宝宝,阿南她貌美如花。阿南是会自己为我生个胖儿子的。
“好不容易盼到一个孙儿……”母后伤心,“柳家那位实在不愿意养,娘就将他抱来了,好歹娘是他的亲奶奶,我养着他好了,希望这孩子也能好好长大。有总比没有强。”
“娘!”
“还是想找到贤妃?”母后问我,“我看她连弦子都带走了。也许是不打算回来了。”母后欲言又止。
我知道母后想劝我放弃际南,但母后了解我,她不敢说出这话来让我伤心。
“她会回来的。”我说。十分有信心,我爱阿南,不管天涯海角,也不管别人的阻拦,我总会找到她的。只要我摆平了冯家,坐稳了江山,天下都稳稳被我握在手中,阿南还能逃到哪里去?
我的性子也很执拗,说不放弃就不放弃。
母后捻动佛珠,“淑妃的父亲今日上门来了。”
“儿已经见过他了。”
“明天钱宝宝的家人应该也到了吧。”
我差点忘记这事了。对了,明天钱刺使也要到了,我还得应付一下。真是头疼。
母后似乎看出我的为难,“皇上有事就自去忙!明天钱家人来了,娘帮你应付。这亲事当年是娘帮你订的,如今看来,全然不合适。本来就该娘帮你擦抹干净。”
“娘!”我怎能为此怨怪母后,母后当年也是为我好。
“当初停了正妻,先娶冯嫣儿过门也是娘同意的,看重的是冯家与娘那点八杆子打不着的远亲,原本看着冯家女儿倒好,谁想竟是现在这样。总之,娘做的全是错。让我儿伤心了。”
“娘不必这样,”我几乎要落泪,“娘近日还是先养身体要紧,娘这回病了还没大好呢,还得帮儿管着后宫。是儿不孝!外头的事全都不用母后操心,儿自己的朝臣儿自己面对。”我若连个文臣钱刺使都搞不定,这皇帝真是白当了。就算李济这个丞相的侄女不也老老实实去出家了吗?
“早知道这样,当初还不如让钱家女儿也去出家呢!”母后说,竟似乎和我想得合了拍,“皇家的女人出家也是一条出路,三不知的还能蓄发重找人家。以前你父皇薨时,就把那些年纪小又无子的妃嫔全赶到寺里去了,如今好几个已经悄悄还了俗。就是不还俗,也可以古佛青灯,不用受那世人的白眼。”
有那么一瞬间,我有些恍惚,佛堂的青灯下,似乎有那么一丝清亮的光明。那光明直达我的内心,我一下子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