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刺使连夜等在码头上恭候我的到来,我没有下船,只招他上船来问了几句话。
现在,我对所有人都不得不妨。
扬州刺使是个胖子,胖到了行动都有些迟缓的地步。他登上我的船后,累得一直不停地喘气。好像随时都会缺一口气似的。我不记得是怎么派了他来江都当刺使的。反正此时见了这人,我很不满意。他吞吞吐吐,脑子也十分糊涂,甚至弄不清他的治下有没有来过北方的军官。我希望他不是装的。
我向他问起了谢子楠,这个他倒是知道。“谢大人啊,他一个月前来过扬州。我们相见甚欢,相见甚欢。”他嘿嘿的笑着,忘了这事他早先根本没向我汇报,我还是从归命侯的纸条上知道了这件事情。“谢大人来扬州所为何事?”我问。
“他是为季大人送行来的。”
“季大人?”
“对啊,正要回京城高就的原金陵刺使季康大人。”
我的心一动,这是冯骥的内侄,我倒是认识。我不由得沉吟起来。这个季康可还没有回京述职呢。谢子楠和季康怎么弄到了一起?后任送前人,送到别人管区去了,这可真是新鲜。
“谢大人送了季大人后,季大人去了哪里?”季康没有回京,这事本该追究。是我自己忙于赶路,一时不察。
“季大人啊,季大人和谢大人一起回金陵了,走的时候两人手挽着手,甚是亲密,甚是亲密啊!”这胖子露出羡慕的神色。“我想留二人在我这里多盘亘几日,奈何两位大人都是不肯。”
我翻了个白眼,心里不由暗暗一沉。谢子楠是阿南推荐,季康是冯骥的内侄。这两人此时居然弄在了一起,让人不得不心里起疑。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想跳起来冲去阿南的舱房,把她揪来问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可最终我还是克制了自己,只牢牢地坐在我的椅子上。
见我久不说话,那位扬州刺使似乎觉察到了什么,他觑着我的脸色,“皇上?”谄媚的笑容挂上了他的肥脸,“您一定还记得送我赴任时的情形?那还是皇上亲自送行呢!那时小人是第一次得瞻天颜。皇上还曾说小人长得相貌堂堂……”
我吓了一跳,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儿了,我的确常送封疆大吏赴任,而且我若送官员赴任,一般总是随口会夸奖几句。可我再敷衍人,也绝不会说一个胖子相貌堂堂。我的眉头不由得结了起来,这事哪里不对?
他喘了一口气后,又添了后半句,“当然,小人现在胖了些……”
好嘛!胖得连说句整话都这么费力。我仔细辩认着,终于依稀认出了点什么,小一圈,再小一圈,这的确是我曾经送行的外放官员,但,那时的他……分明是个长脸!真不得了!两三年过去,一个人居然能胖成这样!我一下子想到了阿南,我天天逼着她吃东西,如今看来竟是十分的危险,万一她也和这位扬州刺使一样,吹气般的胖起来,岂不是太可怕了!我虽然喜欢抱起来软软的阿南,可软成这样,还有什么趣味?!
我得重新考虑对阿南的改造计划。
我赶走了这个胖子,看到他,我自己都没有食欲了,我从他的话里听得出来,知道他在羡慕什么。他希望他离开扬州的时候,也能和季康轻轻松松带着一屁股屎离开,后任官员还能与他挽手相送。如今没了女人让我发昏,我看什么都十分清楚。不比以前那么容易被欺骗了。后任刺使与前任刺使交好,那我规定的磨勘制度怎么执行?
我有些气闷回到我的书房,惊讶的发现,阿南带着她那个小宫女阿瓜在我的书房里。她站在我的几案前研究着什么。她背对着我,没有注意我的到来。
而那个小宫女阿瓜在门边跪着。我一走进房间,门边的阿瓜就看到了我,她开口想问安。我向她打个眼色,不让她吱声。她居然一下子就懂了。忙匍匐在地。将额头抵在地板上,以示她的恭顺。
我从她前面走过。走了几步,又突然回头,见她还是老老实实的匍匐着。
我悄悄掩到阿南身后,这才看清,阿南正在玩我设在几案上的那只司南。她孩子气的用手指拨弄那大勺的勺柄,看着它滴溜溜的打着转,最终勺柄还是固执的指向了南方。她又去拨它,好像不死心。
我的目光也傻傻的落在那大勺上,不知为什么,我的心有些发凉。
其实我想过这个问题,那天在大风雪中,阿南在城外埋了我后,她是打算去哪里?又或者说,我心里隐隐约约有些明白。阿南的目标其实一直很明确。她会先去找她的弟弟,然后会带着弟弟返回南方。她就是那样的人,坚定而不屈服。就像这固执的司南,永远是指向南方。在那一场血雨腥风的屠杀之中,她能逃出命来,就是因为她一直存着回家的信念。
不知为什么,我一下子十分的冲动,从后面猛的抱住了阿南。
怀里的小东西被我吓了一跳,可她没有惊叫。只是在我怀里定定的好久不动一下。
“楚司南!”我叫出了这个名字,带着无限的感慨,“真是个特别的名字,”我紧紧揽住她细细的腰肢,把我的下颌搁在阿南瘦瘦的肩膀上,“就像只磁石做的司南,又硬又倔犟。”我想我现在终于知道,为什么我一见到阿南就有些不安了。我心里一直都隐隐约约的明白阿南的心,从来都不曾落在我身上。她不像别的女人,她的身心早就有了她自己的方向。
房间里十分的静谧,我和阿南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此起彼伏。阿南像是被下了咒,僵直的一动不动,任由我抱着她。我把她当个支撑,支撑我沉重的身体。
可我需要她此时对我说点什么。
“为什么叫这个名字?”我问阿南。口气和缓,却带着不容推脱的意味,她的父亲楚烈帝赐与她这个名字,一定是别有深意。楚烈帝与他的弟弟可不一样,那是个能征善战的英雄,曾与父皇多次交手,连父皇也十分敬佩。若楚烈帝活到今天,如今的天下是什么样子,我可不敢说。
也许是我语气中的某种意味让阿南不得不开了口。
“我的名字是父皇……”她马上意识到说错了话,立即改口,“我是说我爹爹,我爹爹他的案台上也有一只司南。”阿南的语气十分平和,带着点小女孩的气息,似乎是回到了她童年的时候,她的手又不自觉的伸了过去,当着我的面对拨弄那只司南,看着它执扭的转向,“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了,我还很小很小,经常趴在父皇的案边去玩那只司南。可无论我怎么转动它,它最后总是坚定的将勺柄指向南方。爹爹说,世事多变幻,唯一不变的,是人的坚韧与信念,就像这司南。”
我的眼里浮现出一个画面:一个小小的女孩,梳着双丫,伏在桌案上,固执的与一只司南较着劲。
阿南沉浸在她的思绪中,声音低喃,“但爹爹又说,人生也有变通,得磨去许多毛糙。就像司南的勺底得精细打磨,十分圆滑才能圈转无碍,才能更好的认准自己的方向。”她似乎有些迷茫,想了想,她又加了一句,“我配不上这么好的名字。”
我细细品味她这些话,觉得阿南有些话,既像是说她自己,又像是在劝告我。我没有再说什么,连动作也不曾改变,就那样从她身后抱着她,让两人紧紧的依靠在一起。并不暧昧,反倒像是拉长了时光,让人心安定下来。
不管她是不是一只小小的司南,我都想做一块磁石,想把她牢牢的吸引在我的身边。
“嘘,别说话。”我我闭着眼轻轻的地说,因为敏锐的感觉到了怀中小东西的蠢蠢欲动。我及时堵住了她的想开口的**。“我们别在这个时候谈论那些不相干的人,”我说,“你说得对,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谢子楠做了什么,我们到了金陵就知道了。”
我早已看出,这小东西不去睡觉。在我的书房等我,为的是什么。此时已近金陵,夜间又才发生了这么多事,她脑子里在为什么不安,我猜也猜得出来。可我偏不让她说出来。她是我的阿南,但另一面,她也是楚修容。后宫有后宫的规矩,她得守住她的底线。
“我刚已经叫人把你晚上穿过的那件衣裳烧了。”我说,“还有一些你衣箱里看上去太简便的衣物,我也一并都烧了。到了金陵,我会为你置办更华美的衣衫。在我身边,你平日不需要那样的衣服。想要什么,你随时都会有,一点也不会缺了你的。”我用下巴,一下下在她那坚硬的蝴蝶骨上蹭着,慢慢地说出这番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