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里阴沉得伸手不见五指,不得不点了灯。其实此时时间快到正午,本该是一天中最明亮的时候。
可殿外天空中早积了厚厚的黑云,沉沉的合在大地之上,把个天地严严实实的包裹起来。这像是要下大雨的样子。不用阿南那冰清提醒,我也能看出来了。
此时,我承乾殿的一间侧殿里,坐在正座上。淑妃贤妃分侍两侧,只有钱宝宝一人跪在地上。
钱德妃毒杀林修仪的案子已经审了两日。凡与此有关的人,该说的都说了。的确是钱宝宝让董德去栽赃阿南。而那董德想着他当初挨打全因向母后说了我的行踪。便觉得有些恨我,顺便也恨我喜欢的阿南。“当初贤妃知道就不要紧,老奴告诉太后便要挨打,老奴气不过。”这便是他的理由。但他只是栽赃,并不知前情。
不过,紫榴宫和荣安宫的宫人吃打不过,都指称钱宝宝那晚曾给林修仪沏过安神瘦身茶。至此,钱宝宝无可抵赖。
更重要的是,钱宝宝听阿南说了那孩子是个痴呆后,彻底绝望了。“我不会再有机会了。”她说。再也不作争辩。
我已经给了给钱宝宝的父亲一封诏令,有申斥也有安慰,算是向他交待的女儿的后事,他虽为封疆大吏,却不掌控军队,而代郡旁边就驻有我的歧山营,他不比冯家,我倒不怕他生事。
当然,我已经准备立刻调他入京了。
说实话,这种事总是麻烦的。一旦宫中出事,就得想到宫人们后面的娘家,这多多少少有些动摇我的根本。这一次好在新科将开,会有很多新人顶上来。
以后若我的大肇能传至我的后代,我得定个规矩,皇帝再不能与豪贵之家联姻了。
好在钱家这一切,现在还能安排。
另一件让我头疼地,便是我的懋儿。
母后此时一病不起,太医院全体大夫几乎都在坤宁宫侍候。可怜懋儿暂时放在柳修媛那里,柳修媛并不乐意。好在小阿呜不嫌弃弟弟,蹲在弟弟的摇篮边不走。柳修媛这才勉强同意照看两日。这孩子从小痴呆,谁将他养大都得不了什么好处,宫里谁还肯收留他呢?
再想想当初,人人都想与这孩子沾点边有情景,与此时情景一对比,想想也让人心冷。
“董德和两宫宫人已经指认钱妃了,钱妃还有什么话说?”我问钱宝宝。此时我似乎已经平静了下来,问话时连怒气都没有了。
我怎么就没想到,钱宝宝这人真敢铤而走险在宫中杀人呢!我看她长得粗笨,像个实在人的样子,谁想她却也能干出此等事来!更何况,她杀人过后,还想栽赃阿南!
“总之,我是笨。”钱宝宝低着头说。
自从她知道自己这一回在劫难逃后,她翻来覆去就这一句话。
“你那断肠草是从哪里弄的?”坐在下面的阿南开口发问,她的一双眼睛里此时疑窦丛生,“你可知道断肠草是配钩吻的主要配料?”今天审钱宝宝,其他妃嫔我都没叫,只让冯、楚两位陪座。既然叫了,她们有话自然可以问。
此时听阿南这样一问,我心里一怔,阿南竟是又提到了钩吻。连我都不知道断肠草和钩吻有这样的渊源。我曾中过钩吻的毒,阿南是知道的。
一听到这药名,我的目光便不自觉的扫向了冯嫣儿。冯嫣儿此时面色凝重,看着钱宝宝不知在想什么。我看她时,她猛然一惊,“贤妃说的对,等闲人谁会知道什么断肠草呢,妾便是头一回听说。”她冲阿南一笑,好像急于把自己摘干净。
钩吻!难道此事又和冯嫣儿有了联系?不然阿南何必要提醒我知道。
阿南问的极是,钱宝宝她只算是粗通文墨,会写个字而已。哪会懂得什么断肠草!医理药更不可能涉猎,她又是从哪里弄来的断肠草?
我也起了疑心。
钱宝宝跪在那里低着头,似乎在权衡着什么,好一会才抬起头来,看向阿南,“贤妃莫问了,总之还是我笨。”钱宝宝长叹一声。她此时看着阿南,有后悔也有内疚,更多的是羡和妒,“我不该起什么贪婪之心,早知是这样下场,还不如安心当我的昭仪。”
她曾想过当皇后的,当初母后暗示林美人的儿子可以在她名下后,她还曾来试探过我。当时我心中虽有不快,但说的还是搪塞之语,并没有完全封死她晋升之路。
那时我心里还觉得古人也有以无盐女为后的,所谓重德不重貌,用最丑的为后,可以减少后宫纷争。
现在看来,丑女也不见得有德啊!
“请皇上明鉴,”阿南扭头对我说,“断肠草那么大的毒性,只要几片叶子就能要人命的!宫中连太医院都不敢藏此物。钱德妃家人亲戚全都远在代郡。她没旁人帮忙,断然是弄不到此物的!”
钱宝宝抖了一下,
“是有人给了你断肠草吗?”我此时反倒和颜悦色,俯身问跪在那里的钱宝宝,“若真有人给你此物,你说出来,朕免你一死。”若她此时说出冯嫣儿的名字,我倒也不吃惊。若她真能坐实了是冯嫣儿弄的毒药,那就更好了,我还可以明正典刑,有了杀冯家一家的籍口。
我现在唯一担心的,是不能坐实,反倒不好收拾。
钱宝宝抬了头,眼睛里又惊又怕。
天下人都怕死,别看钱宝宝长得粗壮,到了此时,也不免流露出软弱战栗的神情。更何况,她到底也是个女人。
钱宝宝想了很久。还是摇摇头。“此事不怨别人,是妾的错。妾笨,笨到甚至比不上长信宫的一个小宫女。”她看着阿南,“在这宫中,妾身一直只佩服楚贤妃一人,先是身份就比别人都强,贵为公主。其次在能屈能伸,一个人的冷宫也住得下去。妾不能,妾要貌无貌,要才无才,论身份也比不得公主。可妾就是不能忍受自己比人低上一头。妾如今也不后悔,谁让妾身又笨又不能忍呢!”她冲阿南一笑,“只是,贤妃还有得忍呢,高贵、聪明、美貌又怎样,不还是屈居第二。换了妾,妾便不能忍。”她笑起来。“贤妃什么都明白,可贤妃什么办法都没有。”
阿南起身,拂袖而去。
阿南近日脾气见长。钱宝宝不过是笑她能忍,她竟以不能忍对之。
冯嫣儿得意了,看着阿南的背影笑了一下,“也难怪贤妃妹妹生气,钱妃的嘴好毒!说什么屈居第二,若是我,此时也要气死了。好不容易在宫中管一回事,还死了皇长子的娘,自己又被人栽赃。真正是为难啊。”冯嫣儿说着也站了起来,“说来钱妃这事与妾无关,妾也告退。”说完她轻蔑的看一眼钱宝宝,“你就没那当妃的命。”冯嫣儿也走了。
阴沉沉的大殿里,只我与钱宝宝一上一下的对峙着。
“皇上的后宫便只能是这样,只要这么些女人住在一起,总少不了有生有死,妾不过是先行一步。死而无憾。”钱宝宝似在对我说话,眼睛却盯着将迈出门去的冯嫣儿背影。
我有些怒意,却不想发作。
钱宝宝临了还在激将阿南和冯嫣儿,她以为这就是高明了吗?且不说我心中早已如她所猜,属意于阿南。就算是真的让阿南和冯和嫣儿斗个你死我活,最后也还是有一个胜利者。而这一切终究与她钱宝宝无关了。她在我面前装不得通达。说实话,这方面,阿南和冯嫣儿的道行全都比她深。
果然,冯嫣儿脚下一滞,便又回过头来,她只向着钱宝宝一笑,居高临下,完全是胜利者的姿态。“那姐姐就好走吧,妹妹不送了。”她这才一扭一扭也走了出去。
冯嫣儿是不能忍的。
等她们都走了,我俯身对钱宝宝说,“到了此时,有些话你若还是不说,就只能烂在你自己的肚子里了。”我此时说话,便不免有了些严厉。“其实你说与不说,朕都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只是,说了我还能留下你一条命,以后作个证人。若是不说……”我向旁边使个眼色,宗人俯的老公公便捧了三尺白绫上来。
这是我给她的最后机会,我只想知道是谁把断肠草弄进宫里来的。也许追着这条线索我还能找到李逸。
钱宝宝哭了,一下子咧开了大嘴,号啕了两声,“皇上既然已经知道还问妾身干什么!若妾身有办法咬定她,妾身早就咬了。只是当时妾为了小心,哪里敢在旁边安放个见证人啊。到了此时空口白牙说了又有什么用?总之是妾自己不好,不该先起了贪心,”
原来这样,果然是个笨女人。又或者说是精明过头了。
我很惋惜的直起身来。钱宝宝小心到连她自己身边的人都不相信、,那这世上谁还能为她说话呢?
我看着这女人叹了口气。
阿南行事也小心,可她无论去哪里,身边多少还有人在。尤其是阿南在宫中,几次危急,哪次不是身边跟了宫女宦官,这才让人对她下手不得?做人便是这样,时不时要与自己身边的人形成信任与依托的关系。
这一回,我也有失误。那个董德就是因为我打了他,才故意报复。
其实阿南身边那些宫人,有多少是母后的眼线啊,阿南就能好好的容下她们。到了关键时刻,她们还能为阿南做个见证。
钱宝宝的为人让我只能摇头了。
钱宝宝向我重重磕了个头。“谢皇上还赏妾个全尸。千错万错,是妾的错,妾自己长成这样,就不该想那全登天的好事。妇容既无,妇德又失,哪还有脸活着?”说完,她竟是自己站了起来,上前去抓过那白绫。
大殿外起风了,阴沉沉天空下,只有柳丝在风中狂舞。我不再说什么,面无表情的看着钱宝宝向我拜别,然后转身离去。这个女人与我没什么情谊,只不过阴差阳错与我结识一场。如果她能有下一世,我倒希望她能找个与她合适的人家,好好让人爱上一回。
钱宝宝一个人抓着白绫,一路走一路嚎哭,一步步走回她的荣安宫去,空旷无人似的后宫里,只听见她一个人的哭声。
那声音好像一直在我身边萦绕,久久也不散去。而我,只管坐着。大殿里很安静,没有人打扰我。
如意走了上来,“皇上,钱……”如意不知该怎样称呼钱宝宝,“钱家那位,殁了!”他最后告诉我。
似乎耳边的哭身止了。
我点点头。杀人尝命,没什么好说的。母后说,做这种事得有本事别让人抓到。
“叫宗人府将尸身留两日吧,等她父亲进京来收尸。”我说。这是我给钱家的恩典,没让人将钱宝宝拖到乱丧岗中。
“太后那边还不知道。”如意提醒我。
我无可奈何的站了起来,“朕自己去说。”我从阴沉沉的侧殿里走出来。
如意马上抱了伞跟上来。雨还没有落下来。它似乎在等待畜积了力量好一下子倾盆而来。空气中似乎已经被水气涨满,连呼吸都变得困难。我觉得我吸到胸里的没有气,只有水,涨得我胸口生疼。
我走的很慢,脑子想着怎么安慰母后。
当我低着头拐过一处墙角,如意突然在我身后低低叫了一声,“皇上!”
我抬头,前面铅灰色的天空下,有一个白衣的身影匆匆一闪。
我定了睛去看,这才看到是个穿白小宫女,正沿着御沟对面的小路急急的走着。
“这不是荣安宫的白芍姑娘吗?”如意有些奇怪。
他这一说,我也依稀记起了这位姑娘的面孔,她是钱宝宝的贴身大宫女。
“荣安宫的宫人不是全都在收押中吗?她为什么在外面走?”如意悄声提醒我。
其实我早想到了,这宫女我原本并不熟,因为我很少去荣安宫。但这两天宗人府审人。我时时旁听,所以是刚见过她的。她本在受审之例,此时应该还没放出来。
母后在宫中喜欢给宫女起个带颜色的名字,摘星阁的绿翘,长信宫的红樱,还有柳修媛的碧珠,名字全是这么来的。这位白芍自然也是母后的赐名。
“是不是放来出来给钱家那位办丧事?”如意在一旁猜测。
这也不对,我没发话,谁敢放人?
就在这时,对面那走得很急的姑娘突然抬了头,机警的向我们这边看了一眼。虽然天色黑暗,我却还是能觉到那目光里的锐气。
此时我刚转过墙角,在她抬头的一瞬间,我飞快地推着如意向后一闪,恰恰闪入了墙后的阴影当中。恰恰躲过对方的眼神。
那位姑娘什么也没看见。
雨快要落下来了,她加快的脚步,几乎是小跑起来。
我呆呆的看着那个身影。
“皇上!你笑得好奇怪!”如意愕然的看着我。
我一愣,这才看到如意用一种被吓到的目光看着我。
我抹了一把脸,重新摆出了正常的神色,“如意你先带了他们去坤宁宫母后那里,就对母后说朕还有点急事要办。”我说。话音未落,我已经几个腾身,悄悄跟上那个白衣姑娘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