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阮元对民间的整顿,江西日趋安稳,不知觉间,已是嘉庆二十年之春。这一日朝廷加封阮元的圣旨也到了南昌抚院,阮元正式受封太子少保,接下了嘉庆赐下的花翎和翎管。此外,因阮元多年办事辛劳,素有功勋,嘉庆也格外开恩,加授谢雪为宜人,自刘文如受封后十年,谢雪终于也有了命妇之位。但嘉庆下旨加恩之际,却也继续告诫阮元,务要将朱毛俚抓捕到案。先前阮元捕拿胡秉耀之时,朱毛俚已然潜逃,从此不知所踪,看来经过滑县之役,嘉庆对于民间谋反之事,尚是心有余悸。
看着阮元收了花翎,似是轻松了不少,杨吉也在一旁对阮元笑道:“伯元,真是没想到啊,你说谢小夫人当年刚来咱们家的时候,看了我们,害怕的一句话都不敢说,可如今呢?也有了五品身份了,唉,也是十九年过来了,你看我这头发,也都白了不少啊。”
“哈哈,你还记得当年的事啊?”阮元果然尚是轻松,也对杨吉笑道:“月庄和书之本是一样,都是咱们家人,福儿生得还早,却也不该……或许也是我的错吧。”他自然清楚,谢雪当年因为误交奸人,一时险些酿成大祸,是以之后数年,孔璐华便只为刘文如上报了宜人之事,将谢雪封敕推延了下来,又加上自己守制、贬官之事,根本没有机会替谢雪再要一份封赏。这一次自然也是自己平盗有功,孔璐华借机提出了这个建议,嘉庆方才允准了。
“不过还有件事,伯元,我怎么觉得,你一直就没在乎过呢?”杨吉这时却忽然对阮元道:“皇上诏旨中所言那朱毛俚,咱们从去年九月就开始剿捕,这都快半年了,也没见到他人影。皇上为了这件事,下旨给你也好几次了,可对这朱毛俚,你怎么……感觉你一点都没有认真剿办的意思啊?”
“杨吉,那朱毛俚不用抓的。”不想这时阮元却道:“咱们抓捕胡秉耀的时候,早已将他们内情问得清楚,这朱毛俚是什么人啊?其实就是余干乡下一个普通农民,和什么前明后裔一点关系都没有,听他们说起这朱毛俚样貌不过平平,混在人群之中也找不出来的,又是个自幼失学,不通文字之人,这样的人我抓与不抓,又有什么区别啊?”
“伯元,这……”杨吉似乎还是不能理解。
“我不再加强剿捕,原因有二。”阮元见他不解,也只好继续解释道:“第一,这朱毛俚本人,全无谋逆可能,之前他们之所以集会谋乱,指使谋划之人,全是胡秉耀他们,这朱毛俚什么都没做,可见不过是个傀儡。既然他再无危险,那多花力气剿捕这么个人,得不偿失啊。第二,正是因为这朱毛俚太普通了,所以就算咱们大力搜捕,又有谁能保证一定将他捉出来呢?到时候多半是真朱毛俚全无所获,却有许多无辜百姓被当成了朱毛俚,竟而遇祸,难道那样的情况,是你我所愿意看见的吗?既然江西大局已定,那还不如继续搜捕那些结伙为盗之人呢,那不是更重要吗?”
“原来如此啊,伯元,这样一来,或许江西还能更加太平呢。”杨吉听了阮元分析,也对他点头称许道。
“只是……杨吉,还有件事需要告诉你,你这几日……先回一次扬州吧。扬州那边来了信,杨叔他……若是四五日内你能回去,说不定可以见他最后一面呢。”不想阮元说完江西政事,竟忽然对杨吉说起杨禄高的事来,听着杨禄高已然重病垂危,杨吉却也吃了一惊。
“伯元,这……要是果然如此,我和杨叔认识三十多年了,早就把他当做亲叔叔了,这一趟,我得过去。”只是说起日程,杨吉却也有些担心,问道:“可是伯元,若是杨叔的病真如你所言,我这……这还来得及吗?”
“来得及。”不想阮元却坚定道:“杨吉,你还记得八年前我居家守制之时造的红船吗?这几年下来,沿江已经有不少客船用了我当时旧式,江西现下就有一种船,叫做‘沧江红’,我今日就派人和他们说一声,为你备一条船出来,这种船从南昌顺水东下,只需三天,就可以到扬州了。你自去准备,剩下的就交给我吧。”
“三天?那好,我这就回去准备一下。”杨吉听着阮元之语,虽从不相信一艘客船可以三天由赣入扬,却也有了几分信心,当即辞别了阮元,准备临时归扬事宜去了。
之后,阮元也一直没有抓到朱毛俚,为此嘉庆也一度下旨训斥阮元,让他加紧搜捕,但阮元清楚江西实情,并未改变既定方略,很快又有曾文彩、卢太文等盗匪团伙被阮元清剿。久而久之,嘉庆眼看江西成规模的“会党”俱已消失,才终于安下心来。
仲春之时,南昌知府张敦仁、南昌知县陈煦、贡生卢宣旬等人听闻阮元有《十三经注疏》宋版之事,且有意重新刊刻之后,相继来到抚院拜访阮元,询问可否开工刻版,阮元想着江西已经渐渐安定,民生已足,当思文教,便也同意了三人之邀,选定了南昌府学作为刻版之处,由南昌及附近府县招募刻工,阮元则尽出自己家藏旧版,不足之处,亦高价向苏州等处藏书人家购来旧版补足,又将自己定稿的《十三经注疏校勘记》一并取出,附在经文之下刊刻,正式开始了重刻《十三经注疏》的工作。
而嘉庆二十年初春,江西也难得的迎来了非常均匀的降雨,全无大旱大涝之象,或许是个不错的年份,这也让阮元更加安心。修书之余,阮元也再次清查了江西仓库,发现原本八十三万的亏空,只剩下十万两尚未补足。阮元也因地制宜,定下“以交代为盘查”、“以比较验弥补”二策,每次钱粮入仓,则需当即清点,上报后还需要和历年钱粮征收之数相对比,确认有无亏空。此后,各地弥补亏空之数也要详加对比,如此更易看出何处认真清点钱粮,何处可能存在有意偷漏,多方比照之下,假公济私之事自然渐渐消弭。
不过嘉庆一朝,天灾频繁甚于往日,即便一二直省风调雨顺,也总有些省时运不济,大有之年难得一见。这一年的甘肃,就意外出现了数月不雨的情况,眼看田地大半将要绝收,陕甘总督那彦成也当即召集本省藩臬道员,齐聚兰州,向他们宣布了赈灾之事,道:
“你等这次来兰州一次,有些事却需要清楚,今年咱们甘肃数月不雨,大旱在即,你们下面,也已经有不少府县报了灾歉情况上来,今年这个样子,只有朝廷放赈,咱们方才可以渡过难关了!我已经上疏皇上,若无差错,赈银下个月就可以到了,到时候,你等务必尽心放赈,不可于赈银之中有所亏漏!如今天灾不断,百姓本就困于生计,这次大灾,又不知有多少百姓嗷嗷待哺,你等务要明白,若是有人从赈银中私自克扣,那便是于百姓口中夺食,那是丧了良心之事!就算你等抱着侥幸之心,想着万一你等克扣不被发现,自可安然无事,可你们也要想想,你们就不怕你们自己子孙,日后因你们这丧尽天良之行,竟受到报应吗?!”那彦成之母这时年事已高,虔心礼佛,故而那彦成言语之间也受了母亲影响。
众官员纷纷应过,那彦成也便让几个道员各回驻地,准备接受赈银了。只剩下一个人却迟迟留在总督府中,似乎不愿离去。那彦成看他模样,知道是甘肃布政使陈祁,便也主动向他问道:“陈藩台,皇上已经准了咱们赈银,那后面的事,也就多劳烦你了,怎么,看你样子,今日竟似有些话,要单独与我说不成?”
“那爵爷,下官赈灾之事,自然会尽心去办。”这陈祁回过身来,对那彦成也是异常恭敬,可即便如此,陈祁却又补充道:“只是……那爵爷,方才您那番话,下官听着,虽为公允,其实不妥啊。”那彦成因滑县之役有功,被加封三等子爵,故而陈祁以“爵爷”称之。
“有何不妥,你且说来看看。”那彦成自也客气,道:“还有,以后也不用叫我爵爷,只称总制便是。”他这样说,也是因为自己所封子爵与祖父阿桂公爵相去甚远,自觉惭愧。
“是,那总制,其实下官之前便在甘肃做过官,所以这甘肃官场赈灾的风气,下官是清楚的。那总制,您这陕甘总督做了六年,一直并无重灾,是以有些事情,总制未必比下官清楚。”陈祁依然十分谦敬,对那彦成道:“那总制,下官嘉庆初年,就做过甘肃的道员,所以下官明白,这赈灾之事,分发钱粮,大半需要吏员来做,只是本省吏员……其实早在下官做道员的时候,就已经多有入不敷出之事了。”
“入不敷出……这个其实我也清楚,别省吏员,也有许多疲乏之人。但究其根本,还是这些年人口众多,天灾不减,是以粮价贵了,粮食一贵,其他许多生计之用,自然也贵了起来,并非一时可以根治之事……陈藩台,你是想说,这吏员入不敷出,便会在放赈中牟取私利,是吗?可即便如此,甘肃这几年亏空也不好补,藩库应该也没有多少银子可以给他们吧?不然,我自己出一万两银子,给这些吏员贴补家用,但咱们这次赈灾,必须严令下属吏员,不可侵贪朝廷的救灾赈银!你意下如何?”那彦成却也清楚吏员实情,于是定了一个折中方案,向陈祁问道。
“可是总制大人,依下官之意,这一万两不够啊?”陈祁犹豫道。
“那按你的意思,这剩下的钱……”那彦成沉吟半晌,回想着陈祁前后言语,忽然明白了过来,言语当即严厉,对陈祁道:“陈藩台,你的意思难道是……让我从朝廷赈银里出钱补贴下吏?我方才议事之事,已经言明今年赈银,务必用到百姓衣食之上,怎么?我先前说的话,你竟要让我食言不成?”
“总制大人,这……有件事您或许不知。”陈祁看那彦成言语强硬,只好劝道:“下官以前在甘肃做官时,知道这里规矩,发放赈粮赈银,省里上报预期数额之时,是要额外再加一部分的。譬如今年,咱们上报的是请求放赈一百三十五万两,实际上下官藩司估算,就是一百二十万两,那多出的十五万两,本来就是给这些吏员准备的。”
“陈祁,本官方才也说了,专款专用,你请拨一百二十万两也好,一百三十五万两也好,这笔钱,是给百姓施粥放赈的,不是给吏员私下使用的!”那彦成听着陈祁依然不愿改变心意,便即对他怒道:“更何况,你报了一百三十五万的赈银,那这笔钱,咱们就不能私下取用,你所言拨出赈银以济下吏一事,大违朝廷法度,绝不可行!若是你执意如此,那今日你我言尽于此,你就回去吧!”
说罢,那彦成也不再看陈祁一眼,便即回到内厅去了。只是陈祁面上却似并无忧惧之情,而是异常从容。或许,那彦成根本过不了这一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