旻宁大规模清理军机处一事,很快便即传到了广州,而随着军机处新旧易位的上谕一同下发到各省的,却还有其他几道完全相同的谕旨。无论督抚,俱要接旨奉行,是以这一日广州两广部堂之内,康绍镛也取了自己所得几封谕旨,前来找阮元商议其中要事。
“老师,真是没想到啊,皇上即位这才两个月,军机处之内,就有了这么大的变动。不过老师,学生在其他直省任职之时,也往往听闻托中堂和卢宫保,多有不近人情,不顾各省实际,唯知迎合上意之事。如今,军机处有了英尚书,他从来尽心于朝廷之事,有志兴复国朝,或许未来老师在广州办事,也可以方便一些了。”康绍镛也清楚阮元和托津、卢荫溥似乎从来便有抵牾之处,这一次托卢二人双双罢去枢臣,对于阮元而言,或许便是最大的幸事,如果阮元与英和可以中外相互呼应,那么未来清王朝的政事,也可能会大为改观。
只是这时看阮元神色,却是颇为落寞,竟迟迟不愿应答。
“是啊,英冢宰前日给我来了信,也写到了这件事,可是……”阮元自然比康绍镛更为清楚,自己一年前入京朝觐,便与英和、各省总督一道立约,若是托津、卢荫溥在京中一意孤行,不顾直省实情,则各省总督自当齐心协力,共抗军机处。当时自己并不能预料到嘉庆驾崩之事竟来得如此之快,但即便如此,眼见嘉庆精力渐衰,阮元却也隐隐发觉,若是嘉庆果然崩殂,英和自可在京向军机处发难,一举推翻托津和卢荫溥秉政之位,与各总督共掌实权。甚至就在嘉庆驾崩之后,阮元沉思京中局势,也认为如果英和真的提出对抗军机处的建议,则自己可以声援英和,助他进入军机处参决机要,同时驱逐托卢二人。然而,英和的书信却直到前一日方才送到,其中已然有了托卢失权之事,也就是说,这一次托津和卢荫溥谢政,英和入主军机,虽然完全符合自己和当时几名总督的预期,却并非各人主动促成,反倒如同白捡了一个便宜一般,来得意外顺利。
“所以说,这件事的背后,竟是何人让皇上下了这般谕旨呢……”阮元思索着京中变故,也不禁喃喃道。
“老师,这个学生倒是有所耳闻。”康绍镛见阮元不解,也向阮元解释道:“听说是翰林编修刘凤诰,发现军机处起草的仁宗皇帝遗诏之内有一处错误,便即将这处错误上报给了皇上,皇上当时大怒,当即将托中堂、戴中堂和卢宫保逐出了军机处,此后便是曹中堂、黄宗伯和英冢宰入值军机了。”
“金门?是金门吗?真是没想到啊……可是……”阮元听着康绍镛之言,心中却也是感慨万千,十一年前刘凤诰因为科场一案,被托津和卢荫溥强行扣上连号罪名贬谪齐齐哈尔,自己也因为一时失察,竟而被嘉庆革职,此后卢荫溥便一帆风顺,入军机,参军国要事,终至一品高位,而刘凤诰即便被嘉庆赦还,却也年迈体衰,再无进取可能。不想嘉庆一死,竟是刘凤诰主动出击,一举推翻托津和卢荫溥,完成了时隔十一年的复仇。
可是,刘凤诰如今只是翰林编修,旻宁虽然新登帝位,却从来与刘凤诰并无交集,仅凭刘凤诰一个翰林编修的上言举劾,就能在军机处引来这么巨大的变动吗?阮元一时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难道,金门身后,还有另一个人不成?”
“老师,无论如何,如今英冢宰进了军机处,学生也听闻英冢宰素来与老师相善,看来咱们以后是可以少去许多麻烦了啊。只是……”康绍镛回想着谕旨中的内容,不知觉间,却也多了一丝忧虑,向阮元道:“老师,这清查陋规一事,难道也是英冢宰提出来的吗?”
“是啊,英冢宰前几日方才给我来了信,这件事他也在信中说得清楚。如今英冢宰进了军机处,也想着就此整顿朝纲,再度振兴国朝,是以英冢宰认为,当今天下若说有什么积弊,最重要的一项便是陋规了,他希望将天下陋规尽数清查一遍,之后当存者存,当废者废,如此裁去一些陋规,方能使民力宽纾,不使百姓陷入困顿。英冢宰本意自是不错,可是……”阮元也一边回忆着英和书信,一边向康绍镛解释道。
原来,就在英和进入军机处之后数日,一向有志于振兴清室,再造盛世的英和便即主动上言,请求旻宁清查天下陋规。英和认为,嘉庆中后期这些年来,各省开支日甚,府县经费往往不敷使用,是以各省无不默认了府县加征陋规收入,以便补充日常用度,此举虽属无奈,但因为平日缺乏规制,许多府县官吏征收陋规,便根本不以实际开支用度为限,而是层层加码,反复征税,多余的陋规收入,也因此落入了府县官吏私人腰包,如此一来,陋规便只能成为各省府县官吏损公肥私的挡箭牌。只是由于确实存在国用不足的问题,英和也建议不必尽数废除陋规,而是应当对各地陋规详加清点,逐一区分,必要的陋规可以改为正式赋税,便如同雍正朝火耗归公一般,而多余的陋规则应尽数裁除。旻宁初登帝位,自然也有一番作为之心,当即同意了英和的建议。
很快,英和也给阮元和其他几名总督去了信,告知各人虽然托津和卢荫溥已经被罢去军机处之职,各人的目的已经提前完成,但振兴国朝之事却依然大有可为,所以希望各人在清查陋规一事上可以和自己齐心协力,如果各人能够有所作为,自己也会一力保荐几名总督,或入朝为军机,或入内阁统领百官。作为参与了当日总督大会之人,阮元当然也收到了英和书信。
“老师,英冢宰为人学生也略知一二,清查陋规,若说有利民之处,那确实也是有的。可是……无论老师还是学生,如今都已经在直省为官多年,如今直省情况,学生清楚,老师清楚,可英冢宰长年身在京城,却反而未必清楚啊。”可是这时,康绍镛却是忧心忡忡,不觉对阮元感慨道。
“兰皋,清查陋规,裁不急之用,无论如何,总是可以使民力宽纾之事,若是能做,自然还是要做的。所以老师倒是想着……还是实事求是,先看一看广东的实情吧。”阮元沉吟片刻,似乎既是同情英和,想着助他一臂之力,却又担心一旦完全依照英和之言行事,又会对广东州县带来更大的不便,说到这里,阮元也只得先对康绍镛道:“我过几日也和广西的赵慎畛赵中丞商议一下,你二人先将两广积欠之状,养廉扣减之情尽数清查一遍,若是州县经费尚属充足,则陋规清查一事,我等自然可以奉行,可要是州县大多经费不敷……再想办法吧。”
“学生清楚了。”康绍镛也对阮元回拜道,看来,英和所言陋规清查之事,看似有裨益于民生,实际执行起来,却还有许多不易预料的难处……
然而这时京城之内的英和,却还没有考虑到这些。这日养心殿内,英和又取来了几份军机处参阅过的奏疏,和已经改任户部尚书的黄钺一道,向旻宁上报奏折议决之情。
“皇上,臣等在军机处,已经将御史王家相的折子一同阅过,臣等以为,王家相所言裁革浮收之事,势在必行!皇上前日已经下旨,令各省严查陋规,当存者存,应革者革,如今臣等看这浮收之事,正是漕运最大的陋规!如今天下陋规,最重莫过于江南诸省,而江南之陋规又首在漕弊,是以江南兴利除弊之事,自当从漕运开始。臣等请皇上责成江南浙江湖广有漕各省,对浮收之事详加商议,共商裁削之法,以便宽纾民力,使贪吏无所遁形!”英和率先向旻宁上奏道。
其实英和所言“浮收”,便是阮元担任漕运总督时所见之“加耗”,阮元虽然清楚“加耗”确有弊病,可念及漕帮、沿漕官吏大多入不敷出,最终只是严查粮厅经费,并且以身作则,限制规礼,试图削减帮费,进而减少浮收,并未根治“浮收加耗”之事。但阮元尚未定立长久之策,便即因江西会党之故改任,此后六年,漕督李奕畴年迈,不能行周详完备之策,嘉庆虽然也连续多次下令严查浮收,但漕帮吏员生活始终没有改善,浮收之弊也是今日方革,明日又起,终无根治之法。直到旻宁登基,这一问题才被重新提了出来。
“英和此番上奏裁革浮收,确是眼下要事,黄钺,军机处那边,曹振镛和文孚可也议过这份奏疏了?他们对于清查浮收一事,可有其他想法?”旻宁虽然同意了英和清查浮收之议,却也再次问及黄钺,似乎是想着力求妥善。
“回皇上,曹中堂、文侍郎都认为浮收之弊,确实应当商议革除之法,只是……和各省陋规一样,臣等居于京师首善之区,对于直省实情未免不能尽知尽解,是以还请皇上先传旨给有漕各省督抚,让督抚们对症下药,方能行长久除弊之法。”黄钺也向旻宁答道。
“那好,军机处今日便去拟旨吧,之后各督抚有了计议,也再转交朝中大小官员,详加议定,总要寻个根治之法出来啊。”旻宁向英和与黄钺答道,英和黄钺当即跪安,准备回归军机处拟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