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承信听着,也不禁笑道:“璐华啊,伯元这毛病还是我的不是,他小时候尽带着他读书,对怎么送礼物,却全无所知。本想着日后为官,老老实实尽自己的本分就好,却不想给你送礼物的时候,他却不会挑了,都是爹爹的错。不过伯元,你这几日也清闲下来了吧?听说你管着国子监算学,那边事不多吧?”
阮元听着,也忽然想起巡抚一事,想来这件事无论如何,也是不该,或者说瞒不过父亲的,便只好道:“爹爹,这几日倒是清闲,只是之后,就难说了。今日孩儿正好被皇上诏对,皇上说,浙江巡抚玉中丞最近要调任了,准备让孩儿再行南下,去做浙江巡抚。”
不想阮承信听着阮元这句话,面上却露出了一丝惊异之色。
“伯元,你……你再说一遍,皇上要你改任……改任的是什么职务?”说到最后,口气竟已渐趋严厉。阮元听着,也不知父亲究竟是何意,只得道:“爹爹,皇上的意思是,改孩儿去做浙江的巡抚,就是去年孩儿做学政的浙江。不想才隔了一年,孩儿又要回去了。”
“不许去!”不想阮承信这时,却突然大喝一声,阮元、阮常生、阮门三女和杨吉都吃了一惊,不知阮承信是何用意。
听阮承信语气,却是越来越怒,道:“伯元,这浙江巡抚之任,你现在万万去不得!皇上他是一时糊涂了,你不能也和他一样糊涂!你做了这许多年官,做的是什么?翰林修书,学政督学,礼部大礼,这里哪一件是与百姓生计有关系的?现在让你去治民查吏,安抚一方,你会做吗?你看着督抚风光,我却再清楚不过,那些奸民胥吏,府县大小官员,都在那等着瞒你骗你呢!你若是稀里糊涂去了,过不得一两年,也就要被皇上摘顶子了!到时候,只怕咱们阮家一门,甚至包括这衍圣公府,都得陪你受苦受罪,那样的局面,你担待得起吗?!”
这话阮元听来,自也有些不快,虽说嘉庆那里自己一时还未决定,可十日之后,难道嘉庆还真的会让自己推辞了巡抚之任不成?是以一个下午过来,阮元已经渐渐做好了心理准备,却不想阮承信方一归家,便给了自己当头一棒,心中自也有了些不愿认输的想法。只得答道:“爹爹,这抚境安民之职,孩儿之前确实未曾做过,可孩儿读圣贤书三十年,自然希望自己也能得遂圣人所愿,能行治国平天下之事啊?至于奸民胥吏,上瞒下骗之事,孩儿心中也是有数的,到了浙江,一定小心行事,凡有馈赠,一律谢绝,账目收支之事,孩儿也一一亲自详询。他们只瞒骗得那碌碌无为的督抚,却瞒不得孩儿的啊?”
“你且不要在这里夸夸其谈,爹爹在杭州也住了三年,浙江什么样,你说过,爹爹也见过。上有府库亏空,下有民生疲敝,眼下外面,海寇一日比一日猖獗,声势之大,连官军都限制不得!若是皇上给你个太平直省去做巡抚,或许爹爹都没这么大意见。可浙江,眼下正是最为关要之际,你一介书生,空有些志向,又能成得了什么事?”阮承信言语仍是严厉。
“小恩公,您今天是怎么了?伯元他读书做官,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可以用自己的才学去帮助那些百姓吗?眼看伯元做了十年官,不是刻石头就是教学生,眼看着百姓在山里吃红薯,都没几两银子接济,这样的日子看了,我都难受!可听伯元说,他做了巡抚,就是堂堂正正的地方之长,可以真正为百姓办些事了,这不是好事吗?怎么这无聊的日子终于熬到头了,您却这般说伯元的不是呢?”杨吉听着阮承信突然大为异常的言语,心中也不解其中深意。
“百姓?”阮承信忽然笑道:“杨吉,你知道浙江一省,有多少百姓吗?有整整两千万!这许多百姓,他能管得过来吗?你说他可以为百姓办些事,那我问你,百姓需要伯元去做什么?伯元他知道吗?他不知道,甚至都不可能知道!他在浙江,是这两千万人之首,可他下面呢,有藩臬、有道员,有知府知县,这才轮到乡野,轮到百姓。这一层层下来,上下欺瞒,各取私利,百姓就算想要把自己困苦之状反映给伯元,经过这一层层官吏之手,最后早就变了味了。他又要怎么为百姓谋利去?还有沿海的海寇,伯元是读了几本兵书,那战阵之学,却也略知一二,可他打过仗吗,一场都没有!如此纸上谈兵,就能打得过那许多海寇吗?若打仗是个那么简单的事,那我告诉你,眼下的大海之上,根本就不会有海寇!海防之事,又怎会闹到今日这不可收拾的局面?”
训斥完杨吉,阮承信也对阮元道:“伯元,爹爹是真心为了你着想,听爹一句话,就明日,再进一次宫,把爹这番话告诉皇上,让他收回浙江巡抚的任命。你想为百姓做些实事,爹爹从来没反对过,可你不能把自己的命都赌上!你也有这般如意的夫人了,可璐华还没有孩子呢。你就算不为自己想,也不要我这个爹爹了,也该为这个家想想吧?若你在浙江有个闪失,璐华怎么办,阮家怎么办?常生今年才多大?难道你想着日后把阮家重担,都推到他身上吗?你现在做官都十年了,阮家也不是当年只有咱爷俩的阮家了,以后的事,你要想清楚!”说罢,也不等阮元答话,便径自站起,先回房中歇息去了。只留下阮元等人在席间面面相觑,一时无语。
静默了许久,还是杨吉想着自己毕竟与阮家并无血亲,没有心理负担,率先说道:“伯元,小恩公平日从来识得大体,今日是怎么了?我突然感觉,他像是换了个人似的。你说,去做个巡抚,就真的那么难吗?”
“其实,爹爹说得并没有错啊……”阮元叹道。
“杨吉,我看爹爹方才神色,却是觉得,他老人家必有深意。”孔璐华这时看起来,却依然从容不迫,又安慰阮元道:“夫子也先放松一下,你不妨仔细想想。你最初做官之际,也曾犹疑不决,这些事我听你,也听爹爹说过,可那个时候,为什么爹爹明明知道,你的性子其实与祖父他老人家本是一路,却还答应了你来考进士,来做官呢?其实爹爹心中,也有为国为民的想法啊?只是祖父的事,或许让他也有些失望,才一时断了做官的念头,可他是一直支持你的。这浙江巡抚之职,眼下也最是关要,虽说有些凶险之处,但夫子反过来想想,或许你能把这巡抚做好呢?那夫子不仅是两千万浙江百姓的再生父母,也可以让全天下读书人扬眉吐气了啊?你说这一节,爹爹会全然想象不到吗?”
“夫人是想说,爹爹方才那段话,其实……只是试探?”阮元似乎也有些摸清了门路。
“嗯,其实也不全是试探。依我想来,爹爹其实是愿意让你去做这个巡抚的。只是你毕竟之前没有经验,若是思虑不周全,到了巡抚任上,仅凭着一腔热血贸然行事,那肯定要吃亏啊?所以呢,爹爹看起来是不想让你去浙江,其实也是把此行为官之难,一一点明于你,好让你有所准备。那么接下来,夫子也就该对眼下浙江的这些问题,去思索破解之法了。待夫子有了应对这些困难的办法,就先回来说服爹爹,再去禀明皇上,说不定皇上听你方略合了心意,还会助你一臂之力呢。”
孔璐华这时正坐在阮元身边,也轻轻拉了阮元左手过来,用自己的两只小手将阮元的左手握在其中,温柔的对阮元笑道:“夫子,这件事若是你不会,就不要逞强嘛?我记得夫子在京中也有不少朋友呢,或许这些民生庶务,绿营海防之事,他们会有更多经验呢?”阮元的手指触碰着妻子柔软温暖的手心,心中也渐渐觉得轻快了不少。
“不过夫人,这样说来,你倒是很相信我嘛?”阮元也对孔璐华笑道。
“我当然希望你去做这个浙江巡抚了,毕竟还是在杭州嘛?”孔璐华这时的神色,倒是既温馨,又可爱。说着,她也向刘文如、谢雪和阮常生道:“要不夫子也问问他们吧?书之姐姐、月庄妹妹,常生,你们是不是也觉得,京城就算换了好米,终究也不如杭州原产的好吃,想接着一品真正的江浙美味呢?”
“夫人说得对啊,夫子,这京城的秋天,还真是不习惯呢。”谢雪听了,也不禁对阮元说道,刘文如和阮常生在一边,也点了点头。
“或许你能把这巡抚做好呢?”不知为什么,孔璐华这句话这时却一直萦绕在阮元耳畔。
“夫人说得也没错。”看着孔璐华一直在一边玩弄自己的左手,阮元也不禁伸了右手过去,将妻子双手握住了,笑道:“反正我在皇上那里,也求了十日时间出来,明日我便去请教朱恩师。恩师历任各省督抚,素有声名,若得他老人家指点一二,或许真的能事半功倍呢。”
“这才是我的好夫子嘛。”孔璐华自然也对阮元温暖的双手非常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