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元听着曹振镛说到这里,也不觉冷汗渐生,他自然清楚,曹振镛之言其实没错,英和等四人,没有一个是仅凭曹振镛一人之言,就能罢官去职的重臣。那么究竟是何人不顾四人匡扶社稷,督抚一方之功,竟将四人相继罢黜呢?这个答案,二人之间可谓不言自明。
“曹太傅,他四人有功于朝廷,亦是如今朝廷之中颇有治才之人,您……您应该对他们从宽处断才是。”阮元沉默半晌,也只好如此向曹振镛言道。
“阮中堂,您觉得您方才之言公平吗?英和他们几个,有功的时候,有作为的时候,老朽就该帮他们,犯了错的时候,老朽也应该对他们从轻发落。那朝廷法度,在阮中堂眼中又是何物呢?还有,阮中堂不觉得您方才之言,本就与结党营私并无二致吗?”曹振镛也向阮元反问道。
阮元一时却也不能言语,他自然清楚,曹振镛之意,乃是大臣果于任事,自己可以不闻不问,放任其行事,但大臣一旦有了过失,也定要严加惩处。这种办法看似公允,可但凡敢于行事的大臣,又往往容易犯错,久而久之,有所作为之人便多半只有获罪罢官这种下场,这样朝廷之中,又会有多少人愿意继续有所作为?可能更多人的想法,便也只是“不做不错”罢了。
“那曹太傅,您今日为何要与我说这些呢?”想着为官之道,自己和曹振镛看来不仅截然不同,也不可能让对方同意自己的观点,阮元只得退而求其次,向曹振镛问道。
“哈哈,老朽也是认为,阮中堂和老朽之间,或许有些误会,阮中堂的学生眼看你举荐之人不能中式,多半还是会认为,是我曹振镛贬抑人才,甚至从阮中堂还在做总督的时候起,可能他们就早有怨言了,你阮中堂这样大的才能,怎么就不能做军机大臣呢?”曹振镛也向阮元笑道:“可是老朽也想和阮中堂说句实话,以督抚任枢廷,这并非没有先例,蒋攸铦就是如此啊?可之后呢?至于科举之事,老朽这不是第一次主持会试了,如今想想,多少中外大臣,也要称老朽一句恩师呢。所以阮中堂,您真的便以为,您举荐之人得以取录,便能遂了中堂之愿吗?”
曹振镛之意,已经再清楚不过。阮元即便进入军机处,只要道光不改变军机处根本框架,曹振镛就还是军机大臣,到时候阮元只会成为第二个蒋攸铦,所谓军机大臣,也不过只是一份履历罢了。而科举之事,如果曹振镛所用之人不能被道光看重,那道光又为何频频派遣曹振镛去做主考?既然如此,俞正燮中式与否,又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呢?
想到这里,阮元也不禁面色黯然,一言不发。
“阮中堂,若是您想清楚了,咱们就回去吧。”曹振镛还是一样客气道。
“……”
这一日,“成”字二十一号考生的试卷之上,依然只有一个“荐”字,按照清代科举定制,该考生无法得到所有主考一致举荐,故而落榜,不能成为进士。
阮元因取录榜文尚未完全拟定,尚不能走出贡院。而阮常生也在胡彦升的护送之下回到了保定,只是这时道台府衙的幕僚俱皆看得清楚,阮常生已是奄奄一息,似乎旦夕之间,他的生命便要终结。
“夫子,夫子!”刘蘩荣和刘宝楠听闻阮常生已经病危,这时也是大惊失色,连忙奔了出来,一同迎了阮常生回到内院。眼看阮常生气息微弱,不能动弹,刘蘩荣也是心如刀绞,伏在阮常生身上大哭道:“夫子,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只是出去赈灾,就……就成了这个样子啊?”
“这位知州大人,彬甫……阮道台他究竟怎么了?我知道他最近公务繁忙,可即便如此,他……他也不至于累成这样啊?”刘宝楠看着胡彦升能够把阮常生送回衙署,想来清楚其中内情,便也向他问道。
“唉,这位先生,阮道台他……是我照料不周啊?”胡彦升想着一路回归保定之事,竟也难过得哭了出来,对刘宝楠和刘蘩荣道:“阮道台确是如您所言,平日操劳公务,伤了身子,可即便如此,原本道台他也还有救。可谁能想到,谁能想到……因为去年大旱,安州本地的医生眼看生计吃紧,竟都出去逃荒了,咱安州就是个小城,本来就没几个大夫,他们这一走,哪里还有人能够医治阮道台啊?我眼看没办法,只好雇了车送道台回保定,但这一路上,还是一个医生都没有,直到昨天,我才在城外找了两个大夫,给阮道台开了药,可是……可是他们也都说,已经来不及了啊?我……是我无能,我害了阮道台啊?”
“夫子!”刘蘩荣听得胡彦升之语,清楚这样一来,只怕旦夕之间,自己就要和阮常生诀别了,他夫妻二人从来亲爱和睦,又因二人年纪均未及五旬,从未想过生死之事,如今此等巨变突然爆发,刘蘩荣又如何支撑得住?只伏在阮常生身上不住痛哭道:“夫子,你怎么……怎么会这样啊?你千万不要有事啊?我……我这就给你找保定最好的大夫去,你……你一定要坚持住啊?”
“涧芳,我……我知道了……”阮常生听得刘蘩荣痛哭不止,也终于醒了过来。可这时阮常生虽是清醒,却依然全身无力,只得对刘蘩荣道:“我……我知道我已经不行了,这……这也是天数,没办法的。只是可惜,爹爹养育之情,琦侯提拔之恩,我……我是报不了的了……”
“夫子,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说这些做什么啊?我……我这就去找大夫,你……你一定会好起来的,夫子,你可别说丧气话啊?”只是刘蘩荣说到这里,心中自也清楚,自己所言不过是强自劝慰之语,阮常生如今样貌,保定城中的医生多半也是回天乏术了。绝望之下,只得扶着阮常生的身子,不住哭泣。
“涧芳,我身体什么样,我还是清楚的。没用的事,就……就不要做了。我也对不起你,对不起孩子们……”阮常生看着一旁,原来刘宝楠听闻阮常生已经病危,虽是心中伤痛,却也带了阮常生几个孩子前来,希望无论如何,也要让他们见父亲最后一面。阮常生共有五子二女,长子阮恩海已经十七岁,此后四子恩洪、恩浩、恩畴、恩喜年纪均小,长女阮恩滦、次女阮恩绅甚至不足五岁,几个孩子看着阮常生病危之状,也纷纷哭泣不止。
“涧芳、楚桢,我……我没办法了,只好拜托你们了,我这些孩子,恩畴、恩喜、恩绅,都太小了,是我对不起他们,我……我也只好求你们了,我死以后,帮我把孩子们养大……”阮常生无力地看着几个孩子,心中更是难过,只得又向长子阮恩海和长女阮恩滦道:“孩子们,爹爹要走了,是爹爹不好,你们……你们以后别怨恨爹爹,好吗?恩海,你也十七岁了,以后在家里,要善待你几个弟弟,好好陪他们读书,以后可都要……都要成学才是啊?恩滦,你平日就聪明,以后就多帮帮你娘,把这个家……家里的事维持下去,以后……爹爹也希望,你以后能有个好夫家啊……”
“爹爹,孩儿会好好照顾弟妹们的,可是爹爹,您一定要坚持住,您一定要坚持住啊?”阮恩海也向父亲哭道。
“好、好,涧芳、恩海,你们……你们保重……”
说到这里,阮常生终于坚持不住,还是昏了过去。
刘宝楠眼看阮常生垂危之状,便即主动请缨,前往城内寻医去了。可是这一日,道署中却没有任何奇迹发生,几个被找来的医生为阮常生诊脉至夜,能够留给刘家兄妹的,却也只是一声长叹而已。
四更时分,阮常生便即与世长辞,终年四十六岁,阮元最为看重的长子就此英年早逝。而对于这时的清王朝而言,颇具实干之能的道府后进阮常生过早病故,不能在督抚藩臬之位上有所作为,自然也是一个不小的损失。
而与此同时,癸巳会试的发榜工作,也已经告一段落,二百二十余名备选进士的名字,齐齐列在了礼部之外的金榜之中。不出所料,上面并没有俞正燮的名字。
阮元出闱之后,自也清楚这一榜之中,并无俞正燮之名,想着虽然已经在科场之上为他力争,无奈自己的意见并无旁人认同。无论如何,俞正燮不能中式,自己也有一定责任,这一日便也将俞正燮请到了衍圣公府之内,想着向他道歉。这时王引之已经扶了父亲灵柩,南下扬州,但汤金钊、程恩泽等一众素来与俞正燮亲附之人,却也担心俞正燮心绪不佳,便随着他一并前来,也想着向阮元问清其中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