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部堂客气了,小人经营商行,从来讲究诚信,绝不会漫天要价,也见不得那些散商这般欺凌广州士民的,这只小猫就请部堂收下吧。”伍秉鉴也对阮元笑道。
“是啊,伍总商,你说我一个两广总督,你也是十三行总商,咱们两个为了一只小猫讨价还价,这让外人听到了,还不得笑话你我小气啊?”却不想阮元方才同意收下小猫,便即换了话题,又向伍秉鉴问道:“不过嘛……哈哈,倒是我驭下过于严苛了,这有一件要事,正好和总商有关系,你说我平日这也是有些刻板了,其他人的礼我可以不收,可连累得总商将近半年都不敢进我两广部堂的大门,就是我的不对了。伍总商,南海、顺德两县交界之处,我听说有一块上千顷的良田,那里的人把那片地叫做……桑园围,伍总商,那边的田产,田主大半都是伍姓卢姓,这样说来,他们是总商远亲对吧?”
“这……桑园围那一带的田地,确实大多都是小人同宗家产,至于部堂所言卢家,也就是十三行里面的广利行,家产也在顺德、香山一带。当然了,那边也有不少民田,是百姓自己耕种的。”伍秉鉴忽然听阮元问起南海顺德田产,心中也暗自惊奇,想来阮元为了了解自己家业,也用了不少办法。但即便如此,阮元之问并无不妥之处,也便如实相答。
“是吗,那这件事还请伍总商多多襄助,与我一同计议一番了。”阮元继续说道:“前些日子,我问起广州各府县民生情况,水旱灾异之事,南海和顺德的知县都说,那桑园围之地正在西江、北江环绕之中,每至夏季多有暴雨成灾之事。乾隆初年,那里修过一些石堤,可旧时石堤高度不够,已经不敷今用。所以我最近也有个想法,就是将桑园围百里之地统一筹划,再筑新堤,其中关要之处,堤坝尽数重新修建。这样一来,前后也需要不少开支,朝廷自然需要承担其中六到七成,但剩下的那部分……我和广利行也不算熟,还请伍总商帮忙问过,这件事若是能得十三行相助,那自然会事半功倍了。”
阮元说来客气,伍秉鉴听着阮元之语,却也暗自心惊,看来阮元不仅对自己情况多有了解,而且在这个时候提出桑园围石堤修建的建议,上关乎自家田产,下联系两县之交数十万百姓,自己没有理由拒绝。而自己也从来清楚,桑园围一旦需要筑堤,工程绝不会小,自己和卢家可以出钱,但没有官府统筹其间,这件事自己决计办不成。而桑园围一旦建好石堤,百姓可以因增产获益,自己的田产也有了保障,当然是有利之事,而相比于千顷良田避免水灾之利,自己赠猫这等小节,却也是微不足道了。
想到这里,伍秉鉴也知道自己别无选择,只得对阮元笑道:“多谢阮部堂相助,部堂能念及小人族中田产,护桑园围一地平安,小人自是感激不尽。这捐资之事,小人自当竭力相助,绝不会有丝毫怠慢。”
“好,这件事若能得到皇上同意,后面监办之事,还要你和卢家多多尽心啊。”阮元又补充道:“桑园围筑堤,不只是你们两家的事,那边还有那许多百姓的生计,咱们也不能怠慢了啊?所以这一次我想着,咱们监修不用胥吏,只用当地绅士,之后每隔一个月的时间,南海、顺德两县知县,都会亲自前去,和你们一同监办筑堤,这样咱们的钱,就可以尽数用在堤坝上,而无胥吏侵贪之虞,伍总商以为如何?”
“部堂办事稳妥,小人佩服不已。”伍秉鉴也向阮元称赞道。
“哈哈,既然你们可以出资捐修石堤,那我也放心了。今日这猫,我也就留下来吧。”阮元对这个结果也非常满意,一边招呼杨吉过来,取了猫笼入内。只是阮元遣散外人之后,却又对伍秉鉴问道:“伍总商,你既是三品顶戴,那也算半个为官之人了。正好,我这里却有一难,颇为不解,这是我前几个月上奏皇上的一份奏疏,你且为我看看,我上言制洋三策,皇上以为停止贸易、断其买办皆可实行,唯独这开炮火攻,却批示曰:不必存此念。若是按照这样的批复去办海防之事,我担心日后会受制于洋人啊。却不知我这份奏折,可有不妥之语?”说着从堂上文牍之中取了一份奏疏过来,示意伍秉鉴一同看过。
伍秉鉴听着阮元之语,全然出于真诚,自也不敢怠慢,便即取了阮元那份奏折,向下看道:“英人恃强桀骜,性复贪利,似宜多镇以威,未便全绥以德,否则所求或遂,所望愈奢,贪得之心,曾无厌足……彼国伎俩,唯恃船坚炮利,一经上岸,则无拳无勇,或谓攻击恐生事端,此似是而非之论也……阮部堂,这英吉利“一经上岸,则无拳无勇”之语,是何人告知于部堂的啊?”
“这个啊,之前去澳门的时候,我也曾向澳门的大西洋头人询问英吉利之事,他们对我所言,大抵便是如此啊?”阮元回答道。
“阮部堂,这个我倒是以为,大西洋人所言,未必是实情啊?”伍秉鉴对于英法战争之事也略知一二,便对阮元解释道:“大西洋人从来多受英吉利胁迫,是以急需可以对其加以援手之人,部堂刚刚到任,便即加强海防,大西洋人自然会认为部堂可以帮助他们。所以为了让部堂加强对英吉利的防范,他们只会夸大实情,只要能让部堂认为,英吉利也有弱点,那这件事就算是事半功倍了。可依小人所知,英吉利步兵确实不如其海上船炮那样强横,却也不算弱啊?以前小人曾听闻,西洋法兰西国,也算是欧罗巴洲一个强国,他们的步兵与英吉利步兵对战,也不过只有六成胜算,还曾经败给英吉利步卒。这样说来,英吉利陆战之能,确实不如水战,可是部堂也不能小看了他们啊?”
“是吗?英吉利的陆战……”阮元沉思半晌,似乎已经有了下一步的计划,看来即便继续言及英国陆战不如海战,也绝不能再有轻敌之语。便对伍秉鉴道:“既然如此,今日也多谢伍总商了。之前是我思虑不周,有些小看洋人了。但即便如此,这何时可以炮击之事,我也一定要让皇上给个明示。若是无论如何都不能炮击,那不是相当于说,我们没有足够的办法来制约洋人了吗?我只担心那样下去,两广海防会更加难办啊。”
“部堂客气了,为部堂、为朝廷效力,乃是小人本分。既然部堂愿意听小人之言,那小人也再谢过部堂了。”说着,伍秉鉴便也再次向阮元拜过,告辞离去了。只是当他离开两广部堂之际,心中却也不由得多了一重疑虑:
对于清王朝,对于两广百姓而言,阮元自然是值得信任的总督重臣。
可对于自己而言呢?至少自己并不希望有朝一日,要和阮元成为对手……
几天之后,阮元第二封奏折便即从广州发出,向着行在之所而来。也正在此时,嘉庆车驾抵达盛京城西,准备入城。这日嘉庆已经发下谕旨,让官员清理盛京城外道路,然后车驾便可进入盛京。可车驾只前行了里许,便即停步,之后整整一个时辰都未能前进。
“前面出了什么事?为何此处官吏民夫竟如此怠惰,这清扫道路之事,还要多长时间才能完工?”嘉庆在辇车中等了一个时辰,这时也早已按捺不住,便即走出辇车,想着一看究竟。
“皇上,再过半个时辰,就能前行了。”一旁的曹进喜眼看嘉庆发怒,当即上前劝道:“皇上,盛京前些日子才下过雨,这道路泥泞的很,是以下面吏员民夫多用了些时间,还请皇上不要动怒啊?”
“多用了些时间,还让朕不要动怒?”不想嘉庆听到曹进喜之语,竟是更加恼怒,对曹进喜斥道:“这些因循废弛之人,为什么直到今日才过来清理御道,他们平日都干什么去了?若是平日他们能够认真清理此处淤泥,又何须再等半个时辰?这些混蛋,朕……”
说着,嘉庆便即亲自向前走去,想着看一看面前道路究竟是何境况,却不想这里土地松软湿滑,原本不易立足,自己刚走出两步,便在泥泞中滑了一跤,竟然“砰”的一声,跌在了泥泞道中!
“皇上,皇上!您没事吧?奴才该死,奴才该死啊!”曹进喜眼看嘉庆突然滑倒在地,当即吓得魂飞魄散,连忙上前扶住了嘉庆,对嘉庆效忠道:“奴才这就去严斥下面吏员,这里大小官员昏聩如此,害得皇上摔了一跤,他们……他们全都该问斩!”
“罢了,先……先等等吧。”嘉庆摔在地上之后,却也终于清楚,这里土地果然泥泞难行,盛京官吏虽然平日失察,却也不可能一时间尽数将淤泥清理干净,便只对曹进喜道:“今日进城之后,告诉所有盛京官员,一律降级留任!如此疲玩怠惰,还如何能够守住这龙兴之地!”
果然,直到半个时辰之后,嘉庆一行才终于进入盛京。
而更让曹进喜担忧的是,嘉庆摔倒之后,这一日右臂竟是疼痛不已,直到入夜之后,嘉庆依然臂痛不止,一时面对当日呈上的奏折,竟是迟迟不能执笔。
“皇上,这……要不您就歇歇吧。您这手都伤成这样了,还要批阅奏折,这……奴才看着心里也难受啊?”曹进喜也在一旁劝慰嘉庆道。
“无妨,朕……朕的手还能动。只是……终究是年纪大了啊,若是年轻的时候,怎么可能摔了一跤,就成了这个样子呢……”嘉庆自己倒是清楚,这日虽然不慎摔伤,却并无伤筋动骨之虞,只是想着来年便是六十大寿,自己手臂又疼痛不止,心中也不禁感慨起老之将至,一时竟是落寞之情不能自已。
“皇上,盛京将军富俊的请罪折子到了……”就在这时,只听得脚步匆匆,竟是托津从军机值房带了一份奏折,前来嘉庆寝宫。眼看嘉庆手臂难以伸展,似乎一时不能批阅奏折,托津也上前请示道:“皇上,皇上没伤着吧?皇上,若是皇上不能批折子了,皇上只管说,奴才在这里为皇上代行批阅,如何?”
“你……你说什么?”不想嘉庆听到托津这句话,竟是勃然大怒,当即对托津斥道:“托津,你……你个混账东西!朱批折奏之事,是你一个臣子所能妄言的吗?你想做什么,朕还没到六十呢,你……你也想向二十年前和珅一样,蒙蔽欺瞒于朕不成?朕告诉你,朕年纪是大了,可朕还能动手,朕还没糊涂到任由你等摆布!朱批之事,你想也不要想!你自归去值夜,朕对你既往不咎,你要是还想着给朕批折子,朕现在就罢了你这个大学士!”
“皇上,这……奴才该死,奴才该死!”托津眼看嘉庆盛怒之状,当即汗流浃背,忙在一旁跪倒,连连向嘉庆叩首,这才退出了寝殿。
“朕……朕这是怎么了?方才朕那番言语,却不像朕,却有些像小时候看见的皇阿玛了,这是……”然而,冷静下来之后,嘉庆却也不禁陷入了沉思。
“皇上,这些奏折……要不皇上,您明日再行批阅吧?”曹进喜眼看嘉庆盛怒,更是大气都不敢出,只得对嘉庆哀求道。
“罢了,朕……朕先看看。”嘉庆还是勉力用左手打开了面前一份奏折,详细看起其中文句来。
然而,右臂的阵阵剧痛,却也让嘉庆一直无力集中精神。
“难道,朕也要……”
这一日的奏折之上,便只有“交部议”、“另有旨”、“览”这样寥寥数语,并无一语批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