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均,是载均!”顾太清听到阮元之问,却忽然向众人说道:“我家中内情,你们或许不知,载均是我姐姐的儿子,姐姐七年之前便已故去,载均是她长子,按理说是要继承爵位,即便递降,也能继承贝子的。但我家次子载钊是我所生,载均从来品行不端,又担心载钊夺了他贝子之位,所以他跟我关系并不好,而且……我家婆婆也向着他。夫子虽然也知他顽劣无术,时常责罚于他,但他还是要继承贝子的啊?若是平日倒也罢了,偏生到了年初,夫子……夫子他就生了一场病,这些时日身体也……也是一日不如一日了。若是……若是夫子真的不在了,载均恨不得马上把我赶出去呢!如今龚先生做了这几首诗词,恰恰就被他抓住了把柄,炮制此祸,实在是……龚先生,我家也对不起您啊?”
“唉,若是只有些寻常的流言蜚语,或许我也不会在意,可如今……如今外人那许多言辞,竟越来越尖酸刻薄了。”龚自珍也向众人叹道:“前日退值之时,我在街上还听人说……说什么南宋的李清照,丈夫死了却改嫁他人,已经是不守妇道了,可今日的李清照,却是……却是赵明诚尚且健在,便即与张汝舟勾搭成奸。这……这般不堪之语,说的不就是太清夫人吗?”
“龚先生,您既然知道这是不堪之语,为何却要说出来?!”不想顾太清听到龚自珍之言,却又哭了出来,怒道:“先生您可知道,这男女之事,一旦有了流言蜚语,女子要承受的压力和责难,是男子的十倍不止!难道我成日听着这些不堪之语,心里还不够难受吗?您又把这种话对着阮相国说了一遍,那您……您不是也成了散布流言之人了吗?”
“我……是我口无遮拦,得罪夫人了。”龚自珍也只得向顾太清道歉。
“好了,既然这般不堪之言都出现了,那太清夫人,这个忙我不能不帮了。”阮元听着龚自珍之语,心中自也为二人不平,道:“你说说他们,这一下子骂了多少人啊?赵德甫又不只是李易安的丈夫,也是收录金石的前辈之人啊?他那一部《金石录》,至今犹是治学金石之人必不可少的开山之作,我治金石数十年,书之又素来仰慕易安词作,如今火都烧到赵德甫和李易安身上了,那我们哪还有不管的道理?定庵,你也放心,其他的学生,我都知会一声,坊巷之间再有拿你那两首诗词说事的,一定都给他们驳回去!太清夫人,我这些后辈弟子之中,若论才学最优之人,定庵算得上一个,这个忙我一定会帮,您就自管归家,安心照料贝勒吧。贝勒来年也不过四十岁,不应该……不应该这样啊?”
“多谢阮相国、多谢老师相助了!”龚自珍和顾太清见阮元已经表态,也当即向阮元答谢道。
然而,这日入夜之后,阮元却一直倚在书案之上,久久不愿离去。
“夫子,你这是怎么了?”刘文如眼见阮元似有惆怅之情,也当即走了过来,向他问道:“白日间太清夫人和龚主事的事,夫子不是已经说好,会鼎力相助了吗?既然如此,这件事还有什么不妥之处呢?”
“书之,这把火实在烧得有些大了啊?”阮元也向刘文如苦笑道:“如今若只是定庵的事,倒是也好办,我这许多学生后辈尚在京城,大家都知道定庵心性,这种事断不会相信谣言的,让他们帮忙辟谣,却也不难。可那些人都把事闹到赵德甫和李易安身上了,这意味着什么?他们以后想要传谣,根本就不用提定庵和太清夫人的名字,只需要把李易安的事拿出来反复渲染,这就够了。今日之事,尚能开解,可古人之事,想要说清楚,那谈何容易啊?”
“夫子,若是李易安和赵德甫,我倒是有一件事一直不解。”不想刘文如这时却向阮元道:“夫子那部《金石录》的后面,有李易安为那部书所作序文,其中易安居士写到了自己出嫁年龄,我按照如今所谓赵德甫去世,易安改嫁张汝舟的年代推算过,赵德甫去世之时四十九岁,李易安小他两岁,那是四十七岁。五年之后,李易安改嫁张汝舟,就是五十二岁了,这……且不论宋时之人如何议论改嫁,易安居士当时这么大年纪,又何必再改适他人呢?”
“这个……对啊!书之,不想你做了那部《疑年录》出来,对于这古人年岁,看得比我清楚啊?”阮元听了刘文如之言,却也当即醒悟,笑道:“不过话说回来,仅凭这个……罢了,愿意散布这些流言蜚语之人,哪里顾得上这些,咱们就盯住这一条,只要咱们把这年龄之事证实了,那些散步流言之人听到,自然就会知道易安之事并非流言所云,到了那个时候,他们还会用这个去造谣吗?李易安的事若能消弭,再加上我其他门生弟子为定庵辩诬,这些谣言,也就应该不攻自破了啊?”(按此时阮元之意,乃是仅凭年龄之辨,尚不足以证实李清照改嫁一事,但营救龚自珍和顾太清要紧,坊间之人也不会如此深究宋时掌故,以年龄为由宣传李清照并未改嫁,自无不可。事实上直至今日,多数研究宋史之人仍然认为李清照改嫁之事为真,不认可阮元和刘文如的考证。)
“夫子,既然如此,我从来对这些事比较在行,这篇考据之文,就由我来写吧。”刘文如自然清楚阮元心意,便即主动提出代笔。
“那就有劳书之了,但愿定庵和太清夫人能躲过这一劫啊。定庵这个人……唉,不应该是这样的结果啊?”阮元回想着龚自珍仕途坎坷,也不觉为之叹息,不过对于自己的“营救计划”,阮元还是充满了信心。
很快,阮元和刘文如便即分头行动,一方面,阮元与其他学生不断商议,请他们只要听到涉及此“丁香花公案”的流言蜚语,便即予以驳斥。而刘文如也完成了李清照年龄考证一篇,证明李清照南渡之际,已是知天命之年,不会再行改嫁。顾太清听了刘文如之言,亦自信服,多次托刘文如向阮元道谢,称阮元对易安旧事有“辩诬”之功,实际上也是感谢阮元此次相助。
如此过了数月,有关顾太清和龚自珍的传言,自然消弭了不少。但即便如此,坊间之语仍是不能根绝,许多游手好闲之人,从来不会认真分辨绯闻真伪,只是为图一乐,便不在意他人清白名节。而八旗子弟之中,自也有一批眼见奕绘病情日渐沉重,载均即将继承贝子爵位的浮浪之人,为了讨好载均而继续散布流言。龚自珍和顾太清的心理压力,始终不能完全消除。
此后便是道光十八年,对于乾隆五十四年的进士阮元而言,自登科出仕起算,道光十八年正是第五十个年头。回首五十载仕宦生涯,阮元自是颇为欣慰,只是这却也意味着,他已经是七十五岁高龄的朝廷老臣了。
这年三月,道光也再一次前往西陵拜谒,留下肃亲王敬敏、惇亲王绵恺、阮元及吏部尚书奕经四人,作为留京办事大臣。这一日又是阮元轮值宫禁,眼看已是申初时分,其他几位大臣便即准备退值,阮元也出了内阁,到东华门处相送。只是这日自清晨入值之时起,阮元右足便即疼痛不已,之前久坐宫中,方才有所缓和,这一出门,即便是勉力握着右手手杖,足部疼痛也已经让他再难坚持。
一时之间,几位王公宗室也没看到阮元神色有异,相反这一日入值的惇亲王绵恺同样面色虚弱,显然身体并不算好。一旁的肃亲王敬敏已经六十六岁,在各人中仅次于阮元,却看着刚过四十的绵恺如此模样,心中自是担忧,便也对绵恺劝道:“惇亲王,老夫看你这气色,实在是有些不对啊?要不,老夫也先帮你请个假,你就回去多歇息几日吧。这些年啊,走的人太多了,长太傅的葬礼,老夫前几日才去过,瑞亲王也已经不在了,太后娘娘那边,你可是她老人家唯一的亲生儿子了。就算为了她老人家着想,您也不能伤了自己身子啊?”
“多谢……多谢肃亲王相劝,我……我没事的。”绵恺也向敬敏笑道。
进入道光十八年,太傅、大学士长龄也终于因年迈之故,染病去世,谥曰文襄,终年八十一岁。而早在十年之前,道光和绵恺的四弟,一度被嘉庆寄予厚望的瑞亲王绵忻也不幸英年早逝,是以敬敏看着绵恺如此,自然比往日更为忧虑。各人这时也自然不知,就在这一年年末,绵恺便即因为病疾加剧,竟然不治身亡,太后两个亲生儿子,就这样全都走在了自己前面。
“唉,惇亲王,老夫知道你这才四十四岁,或许您还觉得自己年轻,可这个年纪啊,恰恰是最容易照顾不住自己的时候,您也……也好自为之啊?”到了这时,敬敏也看到了身后阮元勉力支撑手杖的样子,连忙上前问道:“阮中堂,您这腿脚……我看着也不太好啊?要不您就别送我们了,先回宫里安歇吧,您年纪比我大,可不能再冒险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