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妈嗫嚅了许久,一张老脸红了又红,终究是没说出句完整话。
念在她以前办事踏实,也是师母身边的丫鬟,司烨不便多说,略是抬手,放她进去了。
只是她进去之后,宁姝眸子里的眼神颇是复杂,望看门的方向许久,然后同他说道:“她本就瞧我不顺眼,如今还撞见了我们……”顿了一顿,“若她在府中说出去该如何是好?”
司烨抚了抚她的发:“不怕,你是我妻子,这又是我的小院,她看到的是不该看的。若她敢说出去,那林府以后绝留不得她。乱嚼舌根之人,师父不会容忍。”
想起林甄那张冷脸,不说不笑时跟她师父的气场有得一拼,她当即点头:“那行吧。”
话音刚落,却听见司烨低笑一声。疑惑望他,他屈指刮了一下她的鼻尖,淡笑道:“所以我的夫人到底在想什么?方才是谁在林府门口紧紧搂我的腰?又是谁撒娇要我替她簪花入鬓,还要我背她回来?如今倒顾虑起来了,委实可疑。”
宁姝朝他做了个鬼脸:“这不一样!”
“如何不一样?”司烨携了她的手就近坐下,“愿闻其详。”
宁姝瞥一眼门口,见张妈那方没有动静,又收回目光,对他细细道:“我早知她们看我不顺眼,认为我用手段迷惑了你还有笑笑和林大人,不过当时我懒得同她们计较。眼下却不同,我是你名正言顺的妻子,你又不是我豪强霸占来的,既然如此,我何必还要忍气吞声?就遂了她们心意,给她们看她们不想看的。等把她们噎饱了,以后就乖了。”默了一瞬,脑子里闪过和司烨纠缠的片段,白皙的小脸不禁微微发红,底气不足,声音也小了几分:“前面故意而为,好歹把持有度,无伤大雅。方才你那样……那样做,就过了!”
司烨抬手放在石桌上,单单支起,望着她若有所思。
“看来柔柔是觉得我做得不对。”
宁姝重重点头:“那是自然!”
“那以后我便不那样对你了,”他好看的眼睛微微眯起,“等你那样对我。”
宁姝险些跌倒:“哈?”以为自己听错:“你再说一遍?”
于是司烨真的又笑着重复了一遍:“以后等你吻我,我绝不再主动一次。”语气认真,诚恳到令宁姝想要落泪。
要她主动吻他?呵,那他还是洗洗睡吧,毕竟梦里啥都有。
眼看张妈脸色讪讪地抱着替换下来的被子往外走,宁姝起身,打算进屋里歇息。哪知脚尖一不留神勾到司烨的腿,身子一斜,瞬间就要往面前扑去。司烨眼疾手快拉住她,许是太过于紧张,力道大了些,宁姝被他这么一拽,反朝他身上扑了过来。司烨原本也有跟她进去的意思,此刻身体半离凳子,再盈抱宁姝入怀,结果便是两人齐齐朝地上滚去。
张妈就怕再撞到他们亲密,故意把头压得很低,哪晓得这样的角度望过去,正好能看见宁姝极其暧昧地趴在司烨身上,纤腰长腿,被紫色的简衫勾勒出极其明显的线条。她老脸再次不可自抑地燃烧,连声在心里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老奴老眼昏花,什么都没看到,没看到。”
身下有司烨垫着,宁姝倒也没有摔痛什么地方,挣扎着勉强站起来。对上司烨那满是笑意的秋水目,她神色愤愤:“你故意的!”转看张妈,跟脚底抹油似的就要走出小院,宁姝立刻施了轻功转去截住她。
张妈吓了一跳,赶紧站好,却并不看她。
“柔……柔柔小姐有何吩咐?”
宁姝暗叹一声,她是打算故意气气这些看不惯她的下人,可没想过把事情闹大。自己这一而再,再而三的,被张妈瞧得一清二楚,就算张妈不说,她这样的神色出去,绝对也会引那些仆婢生疑。本着“点到为止”的江湖精神,宁姝抿抿唇角,从腰间解下钱袋,摸出块银子来。
“给你。”她把银子递到张妈面前。
张妈一见银子,眼睛登时亮了一亮,但转念一想,平白无故的,收她银子做什么?又收起那丝不舍的目光,垂目乖觉道:“老奴无功不受禄。”
宁姝挑唇一笑:“怎么无功?你主动请缨来替阿烨更换被子,不就是功劳一件?以你在林府的资历,这些小事怎么会让你做呢?是吧!”
“老奴……算是看着少爷长大的,给少爷更换被子,老奴愿意。”
宁姝将银子塞去她手中,笑着道:“你家少爷是我如今的相公,你待他好,我自然也待你好。银子事小,可情却是要还的。”
朝她靠近一步,脸上仍旧带笑,声音却低下两分:“当时那事,过去了就算了。你且记住,我是司烨的妻子,跟他已经拜堂成亲,并不是什么名不正言不顺的随便女人。人是将心比心的,你敬我一尺,我还你一丈。你若还是以那样的目光看待我,我自然也有千万种法子让你过得不顺心。都一把年纪了,还是少生些事吧。张妈,你觉得呢?”
张妈无端打了个哆嗦,分明四五月春意融融的天气,她却觉得有些冷。宁姝的声音很轻,可压在她身上的力量又很重,让她越发觉得宁姝是个不安分且有心计的女人。可她也只能这样想一想罢了,宁姝的话已经说得直白,如今还有司烨护着,她不过区区下人,根本没有她说话的地方。
想到这里,张妈心里几分郁郁,不过倒犯不着跟银子过不去。便接了银子,对宁姝略微屈膝:“老奴明白柔柔小姐的意思,您跟少爷远道归来,舟车劳顿,还是快去休息吧!”错身快步离开。
宁姝盯着她的背影渐渐远去,星眸微敛,脸色有些冷。
这老奴,还挺固执。她唇角紧抿。不过转念一想,反正他们在林府也待不了多久,便不用在这事上多花心思了。
到了晚上,林甄从外面回来。
一进门就听到仆婢七嘴八舌说着少爷回来了,他正在高兴,再听说司烨带了上次那个姑娘回来,说那是他妻子,更是笑得合不拢嘴。
“这小子,果然!”他大手一挥,“叫他二人来书房见我。”
“是!”
另一边,宁姝早就猜到林甄一回来,她得跟着司烨过去拜见,因此就算困得有些神思恍惚,还是强撑着坐在床边,不敢躺下。等林甄回府,传他们去书房的消息过来,她登时一个激灵,下床起身,急急忙忙拉了司烨往外走。
夜风肆虐,自带三分寒意,吹刮着路旁树叶梭梭作响。月光朦胧,拉长了他们的影子倒映在石板上,往暗色之中缓缓延伸。司烨盯着她的侧脸,见她蛾眉蹙起,清眸之中神色焦躁,高挺的琼鼻下粉唇紧抿,不禁纳闷。
等到了书房门口,她站定之后,突然转过身来。
“阿烨。”
“什么?”
她仰起小脸:“亲我。”
司烨大感意外:“你又在玩什么?”不过还是俯下身亲了她一下。怎知她并不想就这么轻描淡写,勾住他的脖子,细细去描他的唇廓。片刻过后才将他松开,眸中清亮一片,带了三分促狭。
“嗯,看来我相公还有提神醒脑的功效。”说罢,走去他的身后,伸手抵住他的腰将他往前推。
彼时林甄正坐在椅子上看杯子里热气氤氲的香茶,门外一两声传入耳中,饶是他们刻意压低了声音,他还是听得一清二楚,不免摇头微微笑起。
随即司烨和宁姝一前一后走来。
屋内灯火明亮,照在他们身上,彼此都镀了层温馨柔光。司烨看到林甄鬓边微霜,比起上次他离开前又清减憔悴几分,心下难受,当即单膝跪下。
“师父,烨儿回来了。”
宁姝与之前心境大有不同,不似当时坦然,面露娇羞,连头也不敢抬,随司烨身后亦是屈膝行礼,声音纤纤:“……姝儿也回来了。”
林甄乐得哈哈大笑。
“起来起来,”他起身相扶,“你们这两个孩子,真是……不容易啊。”
旁人或许听不明白,可司烨和宁姝却知林甄这句“不容易”里包含了多少意思。往生门生死石前那幕同时掠过二人眼前,当时要是萧影没有留意到司烨身上的玉佩,那他们早就魂归南地,又哪里会有后面这些甜蜜相守的时光?
不过想到玉佩,司烨不由自主用手摸了摸那块温润微凉。
“话说回来,萧影没为难你们吧?”林甄脸上笑意不减,“不对,‘为难’这词不妥当,我应该说,萧影待你们是不是恨不得把一切好的都送到你们手里去?”
司烨和宁姝俱是一愣。
“师父何出此言?”
林甄见他们这等反应,神色微微一沉,反问:“他待你们不好?”猜到司烨十有八九会缄默不语,他转看向宁姝。目光深邃锐利,引得宁姝的心抖了一抖。
眼看躲避不开,她只能轻声解释:“相公后来才想起林大人之前同他说过玉佩之事,因此最初并没有将玉佩拿出来。”剩下的话她不敢继续多说,林甄了解萧影,定然能猜到当时萧影对他们做了什么。
果然,林甄脸色大变,阴沉无比。
“他伤你们了?!”
司烨和宁姝都没有答话,也不知答什么好。
“哼!他竟——”
本想发火,可忽然想起现下今非昔比,司烨不再单单是他心疼的徒弟,也是萧影的亲生儿子,宁姝更是他的嫡传弟子和儿媳妇。他若在他们面前反复提及那些不好的事情,只怕会让这两个孩子愈发难堪,无所适从。念及此,他散去心中不快,缓缓一叹。
“呵,瞧我,险些忘了一件最重要的事!”林甄面色又带了点点笑意,朝宁姝招手,“小姝,过来。”
突然被叫到,宁姝心惊一瞬,但还是乖乖去了。随即林甄侧目看一眼茶杯,示意道:“这杯茶,我可是等了一年了。”
东淮的规矩宁姝并不太了解,只是有所耳闻。不过敬茶这件小事也难不倒她,她浅浅一笑,双手端起茶杯,屈膝跪下,将茶杯高高举过头顶,恭恭敬敬道:“请林……”顿了一顿:“请师父喝茶。”
林甄和蔼笑道:“你这孩子倒是聪明,不过这个改口,我不太满意啊。”
宁姝一口气噎在心口,小心脏紧张得咚咚直跳,身子僵硬得如同块木板,动都动不了。
不满意怎么办?不能叫师父,难道要叫爹?不会呀,相公也是叫他师父,我叫他爹岂不是很奇怪?那……
正暗自苦恼,一阵淡淡竹香忽然在身边缭绕开来,而后一双温热的手覆在她的小手上,从她指尖端走了那杯茶水。
“义父,烨儿先敬您这杯茶水。”
“好!”林甄重新开心笑起,却并不接茶。
宁姝会意,赶紧同司烨一起托着那杯茶水道:“义父,姝儿给您敬茶!”
“哈哈哈!好!”这次林甄才将那茶接过,却是如同饮酒般,仰头喝至杯底,仅留下一层茶叶。放下茶盏,他颇是感慨:“好孩子,起来去坐罢!若是笑笑还在府上,看到你们这般,定会高兴得跳起来。小姝你还不知,那孩子是最喜欢你的,我一度认为,她喜欢你甚至超过了我这个父亲!”
宁姝莞尔:“笑笑确实惹人喜爱,我第一次见她,就觉得她跟其他姑娘是不同的。不过我是女儿我知道,不管怎么说,女儿心中最喜欢的,定然还是自己的父母了。”
司烨朝她乜来,没有说话,但眼神不言而喻。
宁姝略是抬头,意思也很明显:
怎么,你要吃我爹娘的醋?
司烨低笑一声,收回目光:
不敢。
林甄看在眼里,心底好笑,也不知多久没有见到这儿女情长的场景了。当年夷光还在的时候,他们偶尔也会如此,不过夷光性子比宁姝平和,相比之下,夷光有些地方倒跟司烨的生母,司文瑶要相似两分。
想起司文瑶,林甄眼中光芒微不可察地暗了一暗,思索片刻后,他试探着道:“烨儿,你此次回去,可有给你娘上香?”
司烨微微一怔,这话题转得有些突兀,也不知师父为何突然会提起她来。司烨心有怀疑,但还是点头:“上过了。”
林甄唇角颤了颤,继续道:“萧影跟你说过多少关于她的事?”
司烨垂目。那次交谈并不愉快,如今想来都是萧影醉翁之意不在酒。明上是要跟他拉近关系,实则以宁姝做威胁,逼他留下继位。而至于自己的母亲,本就没两分记忆,加之那时情况特殊,他能记得的,也就是生母的名字罢了。
林甄目光如炬,观察他脸上的细微表情,猜到他并不了解司文瑶,不免觉得可惜。当年师门旧时欢乐历历在目,是他这些年辗转在凶案血腥中的一大慰藉,每每想起,他都觉得温暖怀念。当然,他也理解萧影对司文瑶讳莫如深,毕竟……
林甄怅然一叹,道:“那你想听听,她以前的事吗?”
司烨颔首:“您说。”
“你的母亲,是我的师姐,”谈起从前,林甄语气尽是柔和,“她年纪不大,但却是我们几个中,最早入门的,而后是越天、羽茜、我……和你父亲。”看到司烨目中划过一丝厌恶,他只能佯装不知,继续:“我入门时,瑶师姐已经非常出色,她剑术造诣颇高,又性子直爽,因此当时没少带着我们几个师弟师妹偷偷溜出去锄奸惩恶。那时往生门跟现在全然不同,师父即使知道我们几个小孩所作所为,也只是暗中保护,并不会责难。多次锻炼后,我们都生出对江湖的向往,师父们也有放手让我们各自去江湖闯荡的意思……”
林甄细细讲起那些过往,一时间司烨和宁姝心潮澎湃,两只手不知何时握在一起,洇出点点汗渍。他们从未想过原来往生门以前是那样令人热血沸腾,他们一直所追逐的彼岸,向往的江湖,正是那个模样。
“……后来萧影入门不久,便在切磋中,打败了瑶师姐。瑶师姐在门中多年傲居第一,输了这次后,心中不服,再向他邀战,约定一个月后同一时间再次切磋。哪晓得一个月后萧影武功更加精进,瑶师姐又输了。本来同一师门,切磋胜负也不算重要,只是瑶师姐要强,这点于她来说,不太能安慰她,于是她隔三差五就拉着我们几个师弟师妹去偷看萧影是如何练功的。只是我们几个师弟师妹也各自有事,最初陪她几次,后面便只能婉言推脱。一来二去,到后来,他们就成亲了。”
宁姝看待萧影与司烨不同,在她心里,萧影是算得上她一半父亲的。听到这一半父亲的旧时情事,她当下促狭笑道:“原来师父和师娘是不打不相识那种两厢情愿。”
林甄亦是笑道:“谁说不是?那段时间瑶师姐每当看到我们,还会很别扭。当然我们几个年轻人也没少拿她开玩笑……”说到这里,后面的故事便不是那么轻松愉快了。
说来林甄也有私心在里面,不管萧影做过什么,都是司烨的生父,而以后司烨定然是要留在往生门的。他再倚重司烨,视若己出,也不能强占萧影的位置。那样做,只会让司烨和萧影越发生分,连累他们夫妇二人以后日子艰难。
只是林甄没想继续说,司烨却知道他隐瞒去的是什么,沉默片刻,司烨声音微沉,主动问:“那我娘……是因我而死吗?”
“怎会?”林甄颇感意外,“烨儿,你可千万别这样想。当年瑶师姐怀你八个月,门中内乱不断,她才因此动了胎气。生下你是有些血亏,不过也不是不能调养好的。”
“那她?”
林甄眼神躲闪,转去端那一杯没有茶水的杯盏。
“哦,没水了,”他转开话题,“来人,换茶。”
门口等着侍奉的仆人当即进来端走茶盏,又去拿新的过来。
趁这更换茶水的空当,林甄飞快思忖一番。待到茶香再次袅袅传来时,他已镇定下来,神色恢复如初。
“方才说到哪了?”
司烨薄唇抿成一线:“我娘的死因。”
“死于自缢。”
“自缢?!”宁姝比司烨还要惊讶,“怎么会?!”
林甄叹了一叹:“不怪你们如此惊讶,我得知时,亦久久不敢相信。”看向宁姝:“瑶师姐人缘颇佳,但其中关系最好的,还是小姝你的母亲,羽茜。越天和羽茜事发突然,瑶师姐心想不开,所以自缢。”
宁姝蛾眉蹙起,记忆中好像是有个很好看的阿姨来过飞花瀑,好像又没有。不过这也不重要了,她只是觉得,这件事恐怕没那么简单。女人为男人殉情之闻,她没少听说,可女人为朋友而死,还是有爱人在世的情况下,委实几分可疑。
她下意识地看向司烨,见司烨也朝她回望而来,当下得知他与她想法一致。
林甄当然也心里清楚,自己的话蒙不过这两个心思活络的孩子。只是那件事的真相不该由他口中所出,他若说了,反是对他二人不利。
料到他们不会直言心中困惑,林甄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缓缓道:“当年之事,萧影如今位高权重,怕也没时间同你们仔细详说。你们若还想听到更多趣事,倒不妨问问老白……白傲阳。”
宁姝“咦”了一声:“大哥?”
林甄笑着摆手:“你现在得改口了,他是阿瑶的表弟,你得叫他一声表舅舅。”
宁姝顿时目瞪口呆,在她记忆中,一刹白傲阳是很陌生的,常年不见他便罢,小时候偷偷溜去钩月崖玩,还被他训斥过乱闯他人住所。所以宁姝对他的印象仅仅停留在了凶、老、不易接近,这三点上。
结果哪晓得这“大哥”摇身一变,成了“表舅舅”。
司烨见宁姝如此反应,自己则是更莫名其妙。往生门九刹,他只知道其中几个,有些还是名字和脸对不上的。如今听到自己平白无故多了个“表舅舅”,怔愣程度丝毫不亚于宁姝。
“好了,时候不早,你们才回京都,定然也累了,快回房休息罢!”林甄放下茶盏。白瓷和木桌碰撞间,发出一声清脆声响。司烨和宁姝回神,起身行礼。
只是正要走时,林甄忽而想起什么,叫住司烨:“烨儿你等等,朝堂上有些事,我要同你商量一二。”
听到是朝堂事,宁姝瞬时会意,浅浅笑道:“那姝儿就先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