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背着少半袋子大米,准备送到学校当接下来一周的口粮,却找不到路。在过道口遇见两个人,我上前问:“你们知道去学校怎么走吗?”
“北边这条就行。”其中一人指了指北边的胡同。
那是一片砖瓦结构的房屋,他所指的胡同并不是很直,而且两边有好几条过道。我也不知道是顺着这条胡同一直往北走,还是中间在哪里转个弯,总之稀里糊涂就照着他所指方向走下去。
我走到一片大院前,很明显这不是通往学校的路。根据这些院门的特点和恍惚的牌匾,我几乎可以认定这片是高级干部退休疗养院。我刚想退回去,又想起《情满四合院》的铁柱,认识个大领导对生活的帮助之大难以想象。很多小人物的发迹史都是从走错道、进错门开始的,指不定搭上哪个大官,人生从此有了转机,从此与众不同。我鬼使神差走了进去。
我在外面看见的大院门,里面是院中有院的结构。大院门朝东偏南,进去后顺着一条主路朝西偏北走。路南边是一大片未开垦的荒草地,北边的地势稍微高些,是一块块种菜的小园子,有的用小竹竿或干树枝圈着篱笆,有的仅仅以铺在畦边的砖块相隔。菜地后是一座座坐北朝南的小院,以一家一户为单位,院门全部朝南开。
有个菜园边坐着一个老头,我走向前去随便说了一个名字,向他打听住在哪。他当然不知道,但是很热心,一定要帮我问问其他人。这时一个老太太从西边小院的门洞里走出来,很不友善地问我是干什么的。
我说我是来给A家送大米的,老头趁机向她打听A住哪、是谁家的。老太太可没那么好糊弄,她把三角眼一瞪,说:“哪来送大米的,你放下来看看,里面装的啥?”
我把米袋子从肩头卸下放在地上,把袋口往下卷卷又挣得大大的让她看。她还没说话,我自己先蔫了,大米有点发霉变黑,尤其是中间那块已经明显不能食用。
“怎么样,露馅了吧!大家快来看看啊……”老太太年纪虽大,但声音洪亮,很多人从各个院门中走出,汇集到我们这来,“这个小伙说是来给A送粮食的,你们谁信?谁不知道咱们这的人啥都不缺,谁不知道咱们这的人家里都有钱,他背着个破袋子、装着黑大米是来干什么的你们有数了没?咱们这谁不认识谁,哪里有A这么个人,就这个老东西糊涂,还帮人家踩咱们的门子。白天趟好道,晚上就撬门入户,这种事我见多了……”
老太太口若悬河,不管对不对路子,把我彻底打入地狱。大部分人相信她的说辞,包括老头在内的少数人为我辩解,说我年轻面善不像坏蛋。两拨人因为我互不相让,争得面红耳赤,最后竟然撕扯在一起。
我看着眼前场景实在于心不忍。这里不愧是退休干部疗养院,清一色的老人,说话不清、走路不稳,竟然因为我的出现吵嚷打闹起来。这要是发生个三长两短,我岂不是罪无可恕!
我悄悄退出大院,凭感觉往东走。走过一个巷口,我远远看见王克杰带着王克贤、王克让、王景之、王兴之等人走在我前边。这次见面不但没让我找到学校,还成了一系列厄运的开始。
一头黑毛驴不知受了什么惊吓,发疯似地从东边跑过来,跑到王克杰等人跟前一头栽倒在地上。我紧跑几步赶过去,发现毛驴躺倒在北边一户人家的黑色院门前。毛驴四蹄还在倒腾,嘴里吐着白沫,眼睛圆溜溜瞪着,流露出惊恐万分的神色。
两个陌生人从我后边拥上去,分别用膝盖顶住毛驴的前后腹,顶在前腹的那个人手持一把剜心尖刀捅进毛驴长长的脖颈。后面的场景惨不忍睹,毛驴猩红的舌头伸出老长,腹部切开后内脏“稀里哗啦”倾泻而出,血腥气弥漫在空中,加重了萦绕在我心间的不祥之感。
突然,巷子西口我来的方向跑来三头黑乎乎长着长毛的巨兽,涌动弥漫的黑色浓雾裹在它们身边,让人分不清它们的身形大小。巨兽一头在上,两头在下,面貌很模糊,有点像黑熊,眼睛好似穿透黑雾的两道白光。
对它们的完整形象,我闪过两个念头,可能是长着三个脑袋的怪物,也可能是黑雾幻化出的魔影。但不管是什么,都不改其邪恶属性,因为我的腿都快吓软了。
没有人喊叫,也没有人指挥,我们不约而同钻进毛驴所在院门西边的过道,往北跑去。因为东边我们不敢去,毛驴惊恐的眼睛已发出警示,那里肯定有更加可怕的东西等着我们。
北边有个两道砖墙形成的院门,我们想也没想就跑了进去。里面的院子很大,大约占地十几亩,南边挨着院门是少量的荒地,北边是一块块形状极不规则的水田。水田里只有水没有作物,田埂又细又高,总体上都是东西长、南北短的地块。这些地块看在眼里有种迷离变形的奇异感受,一道道田埂好像在不断扭曲蠕动,水田上方飘动着平时只有在极热的阳光下才能看见的升腾舞动的波纹。
起初水面还算平静,当我运用轻功从水田上方跃过,双脚落在田埂上想再次借力跃起时,水田中激起一圈圈水晕、一道道水线。很快这些异动由小变大,露出成百上千的小水怪。东边的细长条形水田中风起云涌,浮出几头大头鲸外形、退了毛的猪皮颜色的水怪。在它们身边游动着一条长龙形状的东西,露出水面的肉红色脊背上长着奇形怪状的疙瘩麟。大大小小的水怪一齐向我袭来,像是闻到久未谋面的生鲜大餐,扑向从天而降的饕餮盛宴。
刚才我还在为即使是水田也挡不住我的去路而沾沾自喜,现在则心胆俱裂,唯怕被这些嗜血的鬼怪围而攻之、撕成碎片。我紧急收住身形,回头看看刚跃过的那块水田还没出现大型水怪,赶忙一个纵身跳了回去。
其他人动作没有我快,刚到水田边。我也不知道他们是见我往回跑跟着跑,还是也看见了水田里的东西,一窝蜂似的往回跑。
我们不敢出院门,爬上院门左边的一棵千年枯树,想从这里跳到东边的院子里。我尽量往上爬,让其他人也能跟着上来,也有地方站脚。随着恐惧感逐渐消失,我转身看看水田,翻江倒海的高潮已经过去,水面正在恢复平静。我松口气,幸亏它们只是“水”怪,否则我们今天谁也活不成。
“啊,怎么这么多虫子!”我刚刚轻松一点,就看见枯树所有分杈部位爬满了各种虫子,其中以肉虫、百足虫为多,不乏常见的钱串子。我胃中忍不住一阵恶心,本来想扶住树杈的手缩回来,同时担心这些东西爬到身上。
“受不了了,快跳下去吧!”我跟大伙说了一声,也不管那边是什么院、有没有危险就跳了下去。王克杰等人紧跟在后面也跳下来。
这是一个小院,小门小户,住着老两口。院中树下架着一块大面板子,上面放着面粉、面团、红糖、擀面轴和菜刀。大妈系着围裙,手里拿着个椭圆形的扁布包,接过大爷揉搭好的双色红糖面团,然后软布包左右两边一兜,将面团兜在里面。
大妈手法温柔娴熟,就像对待襁褓中的孙子,轻拿轻放、倍加呵护。面团包在软布包后,她先用按摩手法将面团压扁,再以手心手背有韵律、有节奏地敲打,从中间到两边再回到中间。大妈全神贯注,并没有发现我们进了院,进屋拿东西返回的大爷看见了我们。
“买麻花的吧,来晚了,都订出去了!”大爷没好气地说。
“没关系,等会儿再做一锅!”大妈白了大爷一眼,指了指旁边的树墩,“来的都是客,你们先坐会儿!”
“婶子,你们这都有些什么?”王克杰问。
“原来是头次来!我们只做麻花,我们这麻花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到我们这都数不清多少辈了。”大妈手中的活没搁下。
“我们这麻花一般人可吃不着。以前专门给宫里送,现在给定了个什么传承人,订货的太多,做不过来。”大爷一说话就带点骄傲、倔强。
我一听来了兴致,凑到大妈身边说:“我能试试吗?”
“行!给你个包,有现成的面,做了你们自己吃。”大妈的神情和语气中总带着和善。
我从大爷手中接过布包,感觉里面像充了气,软软的,弹性非常好。大妈帮我拿过一块面团放在布包上,让我学着她的样子把面团包起来,然后按摩敲打,好让面团自然舒展。她还告诉我两句口诀,每句五个字,朗朗上口,易学易记。(半夜醒时反复记诵了几遍,早晨还是忘了。)
前面就是同学陈广辉家,土坯的门洞和墙头非常好看也非常新,这打破了我对土坯房的固有印象。
他家进门就是猪圈,也是土坯垒的矮围子,比正常人家的小院都大。一口特大号黑色肥猪在圈里跑来跑去,猪鬃支棱着有点吓人。这种不正常的情形让我神经紧绷,因为今天遇到的妖魔鬼怪太多。我等着猪跑过去、没有显示出异常,才轻手轻脚从猪圈穿过去。
陈广辉家的院子足有两三亩地,靠东边建的小房和菜地,显得十分空旷。我是顺路来的,但是陈广辉却是知道我要来,早早从菜地走出来迎上我。
“这是你要的录像带,快点走,一会儿我爸爸就该追出来了!”陈广辉把准备好的录像带塞到我手上。
他话音未落,从菜地里转出一个身影。我虽然不认识,也基本可以认定是他的父亲。我做贼似的转身就跑,一口气跑回家。
大哥在外间屋做面点。我想起老两口教的炸麻花,拿了一团面回到院里。外间屋门口的地上挖了一个长方形池子,南北长约两米,东西宽约一米五。池壁修的钢板,里面的食用油满满当当,几乎与地面持平。油池温控开关设在南沿上,是个直径约二十厘米的圆形旋钮,分中火和强火两档。
很明显池子不是新的,池壁的钢板已经有些发黄,旋钮上沾有长年累月积下的顽固污渍。我双手扣住旋钮拧到强火,然后开始切面团做麻花。因为没有桌子和面板,我手中又是面团又是刀,所以加工起来很别扭,完全做不出应有的形状。
好不容易卷成两块,我拿在手里静等油开。油池虽大,电力应该也很强劲,光看大开关就知道了,里边不定用的多粗的电阻。可是我左等右等,油池就是不翻花。我实在没有耐心,感觉油热了就把麻花放进去,果然不见油花反应。紧接着我又做了个大的,做成软布包形状,椭圆形的扁面团,放进了油池。
克用蹲在一边,用手支着腮帮子说:“油不开,面还那么大块,要不你再回去学学吧!”
“行!”我痛快地答应着,“掐着点,给我十二秒,我就能到老两口的糕点店。”
我抬起手腕盯着手表,嘴里开始念咒:“走,出院,上面粉路,到南场,过河,穿村,到目的地!”
我以为我已经具备念到哪走到哪的神奇力量,所以按照每段路程长短分配念咒的停顿时间,但在念动的过程中我发现我的脚似乎没动地方,仍然在油池边站着。
念完后,一看表,十六秒。
教室里,我坐在北面第一排,紧挨着教室门。王克杰站在我的桌子左边,北头的阿坏站在桌子前边的门口处。我后边坐着两个栅栏村东街有头有脸的人物。
王克杰把大家招呼过来,就是要商定东街主事人的位置。他对这个位子觊觎已久,但是北头的一个大家族迟迟不点头,阿坏就是这个家族里的人。
阿坏本名叫环儿,栅栏村的单名都取儿化音,但绝不能像影视剧那样把“儿”的音单读出来。如果你这么叫了,不但味道不对、意思不对,连他本人都不觉得你在喊他。
“环”叫成“坏”,读音相仿,字形相近,又独具本人特点。人们常说环儿无法无天,已经坏得没头、坏得没边了,总是坏出新高度,你不知道他的底线在哪。他姓王,既然坏得没头、没天,就把“王”字的头去掉。改叫“阿坏”更不容易对错号,村里最糊涂的老人,自己儿子都快不认得了,也知道最坏的人就是他。
王克杰刚说出自己的想法,阿坏“啪”一声拍上桌子,边比划边咆哮:“王克杰你做什么美梦呢?要说村里办事周到、聪明伶俐的人,谁也比不上阿贱。我看这个位置除了他谁也不能坐。”
阿贱是阿坏的亲哥哥,本名同音不同字,以至贱无敌获此称号,难得的是阿坏也不给他加儿化音美化一下。
阿坏对阿贱的评价王克杰不服,我后面坐的两个人也不服,因此他们又争论起来。阿坏和王克杰可能站累了,阿坏坐到我的凳子边上,王克杰坐在我左边。
我让阿坏挤得很不舒服,一会儿眼前发黑就看不见东西了。黑暗中,我感觉阿坏用两根手指掐我的脖子,掐得我呼吸窘迫、喘不过气来。我用手抓他的手指,艰难地骂道:“阿坏,你这个混账东西,放开我!”
很快,我就憋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