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天气原本便有些干旱,夏季竟然还闹了蝗灾。
蝗灾极为可怕,蝗虫会密密麻麻、铺天盖日般从远处飞来,且行动迅速,农人去抢收,还没收回多少粮食,农作物已经连茎叶都被蝗虫啃断,连上前驱赶的人都被咬了好几口,手上出血。
此时已过播种的最佳时机,今年自然颗粒无收。
地方刺史上奏此事,朝廷命开义仓放粮。
义仓是为备荒年而设的粮仓,每逢丰收之年,各家各户都需按人头数上缴粟米,以备荒年放赈。
地方领到文书,便马上去打开义仓。
义仓长宽皆有四百尺,是城内较为庞大显眼的建筑,居民每日望见,都会觉得心中一定。
怎料仓门一开,仓内所存米粮已少一半,还有一半,俱是些不能食用的腐败烂米。
文官想查出贪赃之人的去向,追回存粮。他翻遍每年盘点记录,核对人所签姓名皆无人认得。
唯一能追溯的负责人,却是在任上急病离世的前任刺史。
此案最终被人压下,不了了之。
唯有灾民仍受饥荒折磨。
城内居民皆有气无力,再望见义仓,也只觉心烦气躁。干瘦妇人痴痴地抱着五个月大的孩儿,她怀中的孩子吸不出几滴奶水,连稀米水都吃不上,婴儿不知成人苦处,犹在挣扎哭闹,但哭声却渐渐弱了。
朝廷已遗忘他们,唯一能指望的,是灵泽上师的布施队伍。
灵泽鲜衣怒马,清河紧跟其后,率领众人驾马车运送多种物资器具,在天亮前,赶到城墙之下。
诸人卸下物资,走去离马车极远的开阔之处。徐长卿回头,发现马车与其余物资,被四个持刀武士守护着。
暮鼓响起,城门大开。
有一批信众从城中奔出,与灵泽诸人汇合。
他们虽然面容瘦削,衣衫破旧,但眼中还有一股精神气。
当地信众虔诚地朝灵泽五体投地行跪拜礼后,便起身走到清河身边,受其调派。
加上这些人,才勉强凑够人手,足以应付今日的布施。
信众有序领取装有粮食的袋子,与量米用的长柄木勺。
清河在人群中来回巡视,调整队伍,并及时给予帮助和建议。
灵泽站在原地,夜风猎猎,周遭骚动不断,常有人在忙碌中渴求般看他一眼,他也只是从容地将串珠上的银珠子,再推一粒。
天蒙蒙亮时,灾民开始出城,他们饿得浑身乏力,因心里仍有一丝希望,方能缓步走向布施队伍。
有身材高大的信众不断吆喝不要争抢,有童子挥舞旗子示意让妇孺老人先领取,还有一些病重或饿得需要别人搀扶的人,被信众背到临时支起的棚子下,由善心婆子缓缓喂他喝下一口又一口温热的米汤。
还有更多人,不为粮食,只为能见灵泽一面而来。
他们听过灵泽讲经,佛教的故事如此美好,能让他们暂时从痛苦中移开视线,去相信今生的磨难可以通往来生的幸福。
信众在童子指引下,排队与灵泽见面。
有的人语无伦次地诉说因愿力而发生的改变,有的人向灵泽询问离世亲人的去向,有的人只是想握住灵泽的手,哭上一会。
灾民的手大多脏黑,情绪激动时还难以控制力度,灵泽每接见一位信众,手掌与手臂就会沾上新的污迹,偶尔还被掐出淤印。
但灵泽没有任何退缩,他只是站在那里,微笑着,平等地面对每一个需要他的人。
灾民情绪大多处于崩溃边缘,好几次徐长卿都以为,灵泽会被他们袭击。
清河一直守在灵泽近侧,将手按在腰间兵器上,神情紧绷,却也没有阻拦那些激动的灾民。
刺红自言自语般说:“清河拿捏得挺好的。”
情况本来比较顺遂。
但混乱一般都是突然发生的。
一个面色饥黄,却勉强算是衣着得体的青衣男子,领着一群青壮年挤开灾民,视童子的劝告于无物。
清河高呼一声,几个男信众马上放下手中的活计,组成人墙挡下他们的冲撞。
青衣男子一边推开信众,一边吆喝道:“上师!请给我逍遥散!”
一听见逍遥散三个字,原本发出抱怨和怒骂的灾民静了一瞬。
所有人的视线聚拢在青衣男子身上,随他一同挤开男信众,来到灵泽上师身前。青衣男子面容狰狞,声嘶力竭:“求你了上师!我不需要什么米粮!我只想要逍遥散!不用等下辈子,吃了它我马上就能升仙!给我吧!我愿将家财都交给你,做你最虔诚的信徒——”
面对青衣男子的疯狂,灵泽第一次退却半步。
那仿佛变成一个信号,所有灾民都朝灵泽涌去,想看他拿出传说中的仙丹。
寡不敌众的信徒被人群冲散,有几个男人在不断挥动双手,仿佛要隔空将逍遥散从灵泽怀中掏出来。
无法冲到灵泽身边的人,转而将视线投向站在后方的信众,也有部分人看见身材气质与众不同的刺红和徐长卿。
刺红喝道:“徐长卿,取出武器!谁想碰你,你就刺他,然后往反方向跑!”
徐长卿被众人竭嘶底里的面容吓得手脚发软。
半柱香前,灾民还是那般顺服感恩的模样,怎么一转眼,就被几句话激得完全不同?!
刺红又喊道:“你过来!把刀抽出来!”
徐长卿颤抖:“他们、他们只是灾民啊……”
刺红怒骂:“林培星就是被灾民踩死的,你快过来!”
人群当中,突然发出划破空气一般的脆响。
青衣男子惨叫一声,缩回伸向灵泽的手,手背马上肿起。
清河出手了。
清河随身携带的武器,是一条九尺长的软鞭,平常只卷起别在腰间,不轻易拿出。他使鞭颇有一套,抽打虽不会见血,却能使人痛上几日。更妙的是,鞭子难以取人性命,正适合在这种场合使用。
清河挡在灵泽身前,高高扬起鞭子,抽打离得最近的几个男人,鞭打时再次发出惊人响声。
诸人吃痛,受鞭声震慑,缓缓后退。
清河提起内力运用在喉咙上,高声呼喊:“大家听我说!我是灵泽上师的护法!大家都听我说!”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药瓶,高高举起:“我们带逍遥散来了!人人有份!因为圣药珍贵!数量有限!每人只能取一粒!不可代领!领完要被我们用墨水在脸上画记号!有记号者,尽早回城!想浑水摸鱼的!我亲自赏他一顿鞭子!”
“各位跟领粮一样,排成两队!不要拥挤!”清河几乎是撕破喉咙在喊,并且示意刺红带灵泽往后撤,“人人有份!不要争!”
清河当机立断,魄力惊人,形势终于稳定下来。他留在原地,确保不会再次出现暴动。
守在马车附近的武士拨出两人,前去支援清河,剩余二人仍在原地守护物资,慎防灾民过来偷抢。
刺红半拖半拉地带灵泽走向马车,徐长卿抓紧尚未出鞘的小刀,小跑跟上。
两个人都被刺红推入马车车厢。
刺红翻身上马,一挥马缰,朝扎营处赶去。
马车在草原上异常颠簸,灵泽紧紧抓住护栏,脸色发白。他的手上仍缠着那串念珠,银珠子晃眼得很。
徐长卿忍不住问他:
“灵泽上师……我曾听说,逍遥散是勾人上瘾的慢性毒药,你为什么要派他们逍遥散?”
灵泽上师咬住下唇。
他原本的装束已经乱了,额上颈上都是汗,他对上徐长卿的视线,微微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回到扎营处。
灵泽爬下马车,手中握紧佛珠,步履蹒跚地走向远方,银珠子发出互相碰撞的轻响。
刺红没有管灵泽,他把徐长卿单手提起来:“你啊,我说你啊,好歹吃过一次苦头,能不能学点教训紧着点皮,还有管住嘴,别看灵泽好欺负就乱说话!”
徐长卿想起先前犯错的事,打了个哆嗦。
刺红又说:“你再不听我话,我就借清河鞭子抽你,给我记好!”
徐长卿忙不迭地点头,方被刺红放回地上。
太阳落山前,清河带队回到扎营处。
回来的人,身上多多少少都带点伤,在途中已经简单处理过了。他们与留守营地的人小声交流白天发生的事情,面露倦色。
清河脸上也有被指甲划破的痕迹,但他毫不在意,下马朝刺红大步走去:“灵泽人呢?”
“在帐篷里歇息,他好像受了打击。”
清河说:“他会马上振作的。”
他毫不客气地掀起帐帘。
刺红不动声色地跟在他身后,徐长卿模仿刺红,走进帐篷里。
灵泽坐在火堆前,仍在慢慢推动手中的佛珠,火焰照亮他的容貌。
清河说:“有位乡绅看中你今日的人望和表现,今晚就会过来拜见你,一起用膳,可能谈话时会提及转卖逍遥散的事,你可以敷衍过去,我自会和他商谈……”
灵泽低声说:“我不想谈。”
清河停下,他不怒反笑:“怎么?今天吓破胆子了?”
灵泽略略提高声音:“我不想掺和到逍遥散的事里,那药……太……太邪性了。”
清河盘腿坐下。
帐篷外,有人说乡绅的马车到了,催他去迎,清河另外指派代表,留在帐篷里,与灵泽上师对峙。
清河冷静地说:“灵泽,我俩也不是头回见面,我就不与你说些糊弄外人的漂亮话了。”
清河自小聪慧,颇有经商头脑,奈何“工农兵学商”,商人最为卑贱,父母宁可送儿子去做木工,也不愿给他钱财走商。
清河却不服软,凭天生的口才在木工与商人间周旋牵线,从中收取回扣。徐长卿的师父在订购木料时发现清河的天赋,以重金聘请清河,带回总舵培养多年。
林培月不喜做人口贩卖与驴打滚的生意,然而众长老虎视眈眈,一旦收入与分红下跌,他们随时翻脸,蔡曲只得另辟蹊径,寻找能为圣教带来利润的新营生。
逍遥散应运而生。
乱世之中,世人皆苦,逍遥散能让他们短暂忘却烦忧之事,摆脱对未来的焦虑,满心只有欢喜。民众苦惯了,早已遗忘无忧无虑的感觉,全靠逍遥散才轻松一瞬,但当药效消退,他们又回到残酷的现实,家里的婆娘犹在抱怨无粮下锅,小孩瘦得下田都使不出力。
能使出力也没用,田太瘦了,还得缴税。
一切都是徒劳的。
逍遥散的配方并没有致人上瘾的成分,是心瘾令世人离不开它。
蔡曲将逍遥散的贩卖与推广全盘交予清河打理。
清河起初与各城药铺合作,以精致的瓶装吸引氏族子弟购买,然而始终反馈平平。
清河绞尽脑汁苦想一夜,终于明白还欠缺什么。
药毕竟与布匹、香料等不同,后者的成色品相皆看得见,摸得着,但药未进肚子前,没有人知道有什么效果。
逍遥散需要一个能为其提供身份担保,充当门面招牌的角色,若是有贤德名声的人,更是再好不过。
故而,灵泽被圣教相中。
清河亲自捧灵泽走上神坛。
比起源自魔教的邪药,蕴含**法力的灵丹妙药,更加教人心动。
清河也改变自己的想法,他不再盯紧贵族的荷包,即使是穷苦百姓,榨一榨,还是有油水的。越是行尸肉走,痛不欲生的人,越需要逃避现实,只要教他们尝过逍遥散的滋味,即使是贩卖妻儿,他们都会弄出钱来。
一旦百姓趋之若鹜,自然有商人留意,一层层往上举荐,并渴求品质更好的药。
况且,灵泽的确有几分聚拢人心的能耐。
“西方圣人见百姓愁苦,步入轮回转世**,赐众生通往幸福的灵丹妙药”,这便是最令人垂涎三尺的佳话美谈。
清河对灵泽说:“当时,你需要钱财布施灾民,圣教给你,你势单力薄难以成事,圣教也分出人手给你,还把我派来。要不是你,我应当还在总舵,喝上好的洞庭碧螺春,而不是在这满地牛粪的穷乡僻壤喝西北风。契约你是看过后才按手印的,光凭你托钵乞食,可讨不来一城人的口粮。”
灵泽急道:“契约可没注明逍遥散是这种——”
清河打断他:“逍遥散和你的佛家道理又有什么区别?一样是教人逃避眼前的东西!本来无人信你是转世灵童,是圣教扶持,你方有今日地位!僧人得到供养,才庇护信徒。与那真金白银能买的逍遥散,又有什么区别!”
灵泽气得浑身发抖,想驳回去,却说不出话。
清河背对火堆站起身,影子将灵泽完全笼罩:
“若你现在不想谈,不想干,不想当**上师,就把圣教送你的钱财通通还出来!教主慈悲,不收出家人利息钱,你把本金还了,看全城人饿死,再回去高原,当你清白无辜的小沙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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