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泽上师手腕缠有一串木纹念珠,身穿灰色僧袍,针线脚粗糙地露在袖口处。他常年居住在高原地带,晒出一身古铜色肌肤,除此之外,面相寻常。
光看外表,不过是一位与刺红年岁相仿的普通僧人。
灵泽上师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他一旦开口,整个人就“活了”,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神秘感。
刺红懒散拱手回礼:“灵泽,别来无恙。”
他对躲在身后的徐长卿说,“这位就是传说中的转世灵童,从西方下凡的救世圣人,无处不在、无所不知的当代**,灵泽上师。”
徐长卿被刺红抓着肩膀,推到灵泽上师面前。
“这位是我们圣教教主麾下第一红人……的心爱弟子,徐长卿。”
徐长卿打了个哆嗦,瞬间明白刺红的介绍有多夸大其词。
他急忙道:“灵泽上师好。”
灵泽上师说话慢条斯理的,让人听得既舒服,又清楚:“阿弥陀佛,徐小兄弟无须客气,唤我灵泽即可。此前我还收到你师父的书信,他千叮万嘱,要我从刺红手中照看你。”
刺红站在他们之间,嬉皮笑脸道:“别太亲热了。这回,我是圣教派来考察你的,而徐小兄弟是他师父派来考察我的,你们两个,应当再皮笑肉不笑一些。”
徐长卿脸上一热。
灵泽则笑着轻轻摇头:“你啊。”
刺红拍拍灵泽的肩膀,仿佛在掂量灵泽有没有瘦了,才算是打完招呼:“怎么还穿着这身灰沉的,我记得清河给你备好几套红配金,露出半边胳膊的,显眼。”
灵泽也不拘束:“那套衣裳料子好,我怕磨旧,就先收起来了,横竖今日不用见贵客。”
刺红哈哈大笑,一扫连日旅程中的压抑谨慎。
灵泽引二人前往扎营处歇息。
徐长卿头回见识草原风光。
天空蓝得不可思议,艳阳高照,晒得徐长卿无法抬头细看。
开阔的草坡上人烟稀少,既没有商铺,也没有民宅,只在远处草地上,星星点点般支起灰白色的小帐篷,混在随意走动的牛羊当中,教人难以察觉。
徐长卿缀在刺红与灵泽身后。
二人正在谈论季节及放牧等琐屑小事,徐长卿想努力记下听到的一切,却被眼前的罕见风景吸引。
远处的山也披着一层绿,裸露的岩石仿佛是绿衣上的刺绣,徐长卿只觉他们已跨过无数个起伏的草坡,却永远无法靠近群山,仿佛草原无边无际,即使策马狂奔,也跑不到尽头。
仿佛他是自由的。
徐长卿产生放声大叫的冲动,只勉强忍下。
刺红见他逐渐落后,脚步稍缓,转身对他伸手:“累了?”
他惯是会照顾人的,徐长卿猜想除了翡翠,刺红底下应该还有几个亲弟妹。
恰好,徐长卿也是惯于被师父、义兄们照顾的。
他自然地握住刺红的手,快步跟上。
他们在一个大帐篷前停下,灵泽掀起门帐。
帐篷的角落里堆着仪式器具,地上有几个裹了羊皮毯子的坐垫,围绕锅子摆放。
架在火上的锅子正滚得沸腾,豪爽切块的羊肉在汤中浮沉,散发出强烈香味。
有一个牧民打扮的男人坐在垫子上,正徒手抓起羊腿撕咬,见刺红等人走进,才匆匆放在碗里。
刺红率先挺直腰背,行拱手礼:“清河兄,久疏问候,别来无恙。这位是我的小师弟,徐长卿。”
灵泽眉目低垂,并无言语。
徐长卿忙不迭地向清河见礼。
被唤作清河的男子拿布擦手,视线漫不经心地扫过徐长卿,站起身向刺红回礼:“我可算把刺红兄盼来了,两位一路奔波,我猜应当饿了,便叫厨娘先煮一锅羊肉汤,你们坐下填填肚子,莫要拘束。”
刺红脸上微笑,却先看一眼灵泽。
灵泽也说:“两位请随意,佛家修行,看重自修,不会用佛教律戒,约束俗家人。”
一阵寒暄后,刺红方领徐长卿坐下。
徐长卿接过刺红递来的馕饼,模仿他的动作,将饼撕成小块扔入羊肉汤里。
徐长卿未曾吃过羊肉,小心翼翼地捧起碗啜饮,被鲜得瞪大双眼。
羊肉汤虽然用料简单,但羊肉菜肴向来只讲究一个鲜字。
新鲜的羔羊肉不但全无腥膻味,还有着鸡肉与猪肉无法媲美的柔嫩口感,与独特风味。这锅汤熬足一个时辰,羊肉已从骨头上脱落,骨髓也化入汤中。将羊肉含在齿间咀嚼,浓郁鲜香的汤汁会从肉中渗出,顺着舌尖滑入喉咙,鲜香四溢,教人精神一振。
吸饱汤汁的饼块变软后口感松软,也让人食指大动。
清河还取出酒囊,递给刺红。
盛情难却下,刺红只得大饮一口,马上被产自雪山的烈酒烧红脸庞。
酒过三巡,清河拉着醉醺醺的刺红唠叨。
徐长卿吃得过饱,有些困了,却是不敢打瞌睡的。见灵泽坐在角落里,用指尖推拨念珠,随着他的动作,佛珠上的银色饰物微微摇晃。
徐长卿觉得灵泽亲善,便小声问他:“请问上师,这珠子是做什么用的呢?”
灵泽停下,摊开双手,向徐长卿展示佛珠。
木头佛珠缠成一串,中间唯有一粒是蜜蜡质地。佛珠的边缘绑有两截绳子,绳子上分别挂有十粒银珠。
灵泽温和地说:“这是计数器,佛珠上一共有五十四粒珠子,我转它两圈,摸到两遍蜜蜡珠子,便数够一百零八次。每数够一百零八次,我就将绳子上的银珠子朝另一端推去,推完十颗银珠,便是一千零八十次,推完二十颗银珠,便是一万一千六百六十四次。”
木头念珠原本做工粗糙,有棱有角,只是被灵泽日夜反复摩挲,方变得圆滑。
灵泽继续说:“我曾向佛祖发愿,我愿受十戒*,日夜坚持修行自省,只为救助眼前所有苦难之人。”
“然而我的愿力不够,有太多百姓日夜受苦,于是我再向佛祖发愿,我愿在救助他人时,默念十万零八千遍《金刚经》,请佛祖赐我机缘。”
“大概是我的诚心受上天认可,我有缘遇见你师父。他正在寻找一位能在北方弘扬佛家智慧的僧人,愿意供养人力与财物,助我布施灾民。”
“但在我目不能及,耳不能听的远方,还是有人饱受世间疾苦折磨。因此,我还向佛祖发愿,我愿念一千零八十万遍《金刚经》,今生所积功德俱送予他人,来生投至畜生道亦无所谓,只求上天慈悲,为天下百姓带来和平与富足。”
徐长卿听得头晕眼花,只问:“……我能摸一下吗?”
灵泽笑着拒绝:“对不住,佛珠上有我累积多年的愿力,若被你碰到,就会消失。”
徐长卿赶紧缩回手。
他可担不起阻止别人挽救天下苍生的责任。
清河与刺红说得兴起,直到刺红坐不直身子,他才将话题从寒暄引到正事上:“这趟你要在草原上呆几天?”
刺红人如其名,从耳朵红到脖子根,他靠坐在坐垫上,醉得快要滑躺下去一般:“……半个多月吧。”
清河喊人去煮解酒汤:“你来得正好,最近还挺缺人的,我寄了两封信回总舵,都没有加派人手。你惯会过精贵日子的,这回在穷乡僻壤呆一个月,回头跟上面仔细分说我们的苦处。就说布施那事儿吧,老是会遇上灾民哄抢……”
“得,停会,”刺红摆摆手,“我脑子转不动了,明天我随你们去便是,今日让我歇会。”
清河得意地笑:“酒量这么差哪能行啊,我得带你好生练练。”
在扎营处生活的人不多,灵泽与清河还得挤一个帐篷。
见刺红是总舵来的贵客,清河方匀出一个帐篷供二人歇息,其余人只能挤挤再挤挤。
一粗布衣裳的童子与徐长卿一同将刺红扶到榻上,刺红才刚坐下,便捂嘴发出干呕声,童子被烫一般缩回手,指一下痰盂的位置,便匆匆离开。
徐长卿焦急地捧起痰盂,被刺红单手按住:“不用费事了。”
原来是演的。
徐长卿为曾经着急过的自己生气。
刺红坐起身,用修长的手指揉太阳穴,皱眉说:“不演这么一出,清河是不会停歇的,他就是有这怪毛病,喜欢折腾人。”
童子走得匆忙,还未替他们点起篝火,草原昼夜温差大,若直接睡下,必定冻出病来。
徐长卿见刺红脸色不好,便主动说:“我来生火。”
刺红缓缓走到坑边,抓起几个干草结:“你哪会啊,这边法子跟中原不一样,我来弄就是。”
徐长卿认真地记下刺红的动作。
火苗跃起。
那是一个安静又温暖的夜晚,帐篷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他们睡在宽广的草原上,动物比人要多上几十倍。
数量极少的人,都以为刺红在丑态毕露地呕吐,不会过来讨活干。
火焰缓缓在木头上燃烧,偶尔发出爆裂的声响。
徐长卿久违地安心熟睡。
翌日,刺红将自己扮得更憔悴后,方走出帐篷。
果不其然,清河见他这般模样,更加热情:“难为你宿醉还能早起,快过来喝杯酥油茶,提提神。”
用过早膳后,灵泽上师出现在诸人眼前,他换上刺红所说的红色外袍,腰间系有一条金色腰带,露出肩膀。
唯一不变的,是他手上的木质念珠。
见诸人目光聚在他身上,灵泽从容对上所有视线,双手合十:
“阿弥陀佛。”
徐长卿承认,灵泽是有几分圣人模样。
*佛教中的十戒是: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不妄语、不饮酒、不涂饰、不歌舞及旁听、不坐高广大床、不非时食、不蓄金银财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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