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泽本想再服一粒逍遥散,被悲愿苦劝:“师父,今日的量太多了,还是明早再用吧。”
见弟子满脸哀求,灵泽不再坚持。
林渊梳洗完毕后,回到帐篷,便看见灵泽上师身穿宽松灰色僧袍,盘腿坐在床铺上。
尽管灵泽早已明白,空有愿力救不得苍生,但当他心中不安时,还是会习惯性地推拨佛珠,默念经文。
林渊低声问:“上师还不歇息?”
灵泽淡淡道:“睡不着。”
上师平日卯时便要起,现在已过了早子时。
林渊也盘腿坐下:“我能陪上师说说话么?兴许唠叨几句,睡意便上来了。”
灵泽微微一笑:“正好,我也一直想与你交谈。”
唯有夜深人静时,灵泽才能穿上宽松灰袍,做回自己。
灵泽说:“我今日见你对身份转换颇为适应,难道连日多番变故,你都一一适应过来了?尽管失去内力和教主地位,你亦没有慌张难过。”
林渊挺直腰背,盘腿坐正,即使离开陈家多年,自小养成的习惯,仍然鲜明。
林渊说:“最早出现变故时,我目不能视,身体无法动弹。尽管徐长卿汇报,圣教总舵被攻陷,起初我是不信的,还有几分觉得,只是又一个噩梦。”
当时,他身边没有任何相熟之人,处于黑暗中,感受不到躯体四肢,心中恐慌。
若一生如此,比死更可怕。
唯有徐长卿的插科打诨,教他放松些许。
“后来,徐长卿替我治疗后,我观他神色举动,以及周遭气氛,才慢慢信了。”
灵泽勾唇微笑。
林渊继续说道:“我长居总舵,极少理事,除却与左护法练功比武,基本不会运用内功心法。因而这段日子里,尽管内力全失,也没有不适应之处。”
若没有右护法蔡曲所提及的一个月之约,他甚至觉得,失去内力后,更为轻松。
“七八年间,我初次离开总舵,眼花缭乱,还好有徐长卿在路上对我多加照应……既然事已发生,我慌张难过也无补于事,只能尽人事,知天命吧。”
林渊一贯厌恶林家传承至今的功法,极少使用。
三年前,他刚继承教主之位,在与左护法凤真的对练时,便不自觉地用上林家内功心法。
深厚内力从经脉流转的瞬间,他脑海中仿佛有烟花爆炸,无数陌生又苍老的声音,在他耳边兴奋难耐地絮絮叨叨。
“砍断他的脖子。”
“用刀把他肠子扯出来。”
“我想折断他的脚脖子。”
“踩碎眼球的感觉,就像踩烂熟的果子,你会喜欢的。”
……
当林渊回过神时,凤真已匍匐在他脚下,衣裳烂得像破布,皮肤上尽是戏弄般割开的浅浅刀痕。
凤真用手捂着侧腹的伤口,血液从他指缝间淌了一地。
凤真一直在喊林渊住手,他却没能听见。
鲜血红得过于刺眼。
从那以后,林渊再也不和凤真喂招,也坚决拒绝杀生。
他知道自己已经踏在悬崖边缘。
右护法蔡曲明白他心中顾虑,便没有再逼。
但教中长老及教众不服。
他们犹记挂林培月在位时的荣光,对雪山陈家教养长大的林渊心存疑虑。
凤真单纯直率,蔡曲老谋深算,明明是圣教教主的左臂右膀,二人却对他隐瞒不少。
况且林渊一贯厌恶圣教动辄打杀的行事作风,以及背地里的肮脏营生,不愿插手,日渐被架空权力,徒有教主之名。
圣教最初,也只是想要一个武力象征。
林渊每日在山上,对老枯树练功,只求不负林家列祖列宗传承多年的邪道魔功。只等孝期一过,便按原本与蔡曲的约定,和蔡巧成亲,生子……将幸或不幸的一切,延续下去。
林渊与蔡巧虽然是青梅竹马,彼此有一定了解及信任,但蔡巧对他没有男女之情,他对蔡巧,亦没有。
蔡巧年少丧母,林渊父母双亡,他们拙劣地模仿着夫妻间的相敬如宾,却始终不得精髓。
又或者,林渊只是抗拒这种一眼看透的宿命,抗拒成为第二个林培月。
奈何没有权柄在手,一朝覆灭,只会任人鱼肉。
是他幸运,被徐长卿所救。
灵泽指出:“你生性豁达,遭遇剧变也能保持本心。只是容易轻信他人,你昨夜对我满脸狐疑,如今却掏心置腹。”
林渊脸上一烫:“我……原本未曾听过上师贤名,故而有所误解。但即使蠢钝如我,随侍上师后自然明白,上师慈悲为怀,盛德不泯。”
灵泽轻笑:“教主过誉了。”
他低下头,看向手中宝石佛珠:“你与徐长卿交情好,我很高兴。你应当知道,我过往与圣教牵涉极深,因而对你的出生及继位,都极为关注。圣教一直想往我身边放探子,我也有探子在圣教总舵窥视一二,还请教主莫要见怪。”
林渊一拱手,总舵向来龙蛇混杂,此番清洗后,不知状况如何。他又问:“我能问上师与圣教的往事吗?”
“算不上什么秘辛,徐长卿因暗卫身份,才多有踟蹰,你莫要怪他。若你问及蔡曲,他自会与你分说,”灵泽陷入回忆,“我也不是一出生,就受信徒追捧的。”
传闻称,灵泽出生时变天降异象,天女携七色祥瑞赐下福荫,故而被认作转世灵童。
灵泽对此全无记忆。
毕竟自称排场比他豪华的,大有人在。
林渊问:“上师你有前世记忆吗?”
灵泽笑而不语,尽在不言中。
他只知道自己自小便剃头受戒,在高原上接受师父教诲,对佛家经文倒背如流。
直至某日,师父为每位弟子分发一个破砵,身无旁物,下山入世,在开悟前,不得归来。
师兄弟们面露迷惘,还没讨论出个所以然,便被师父一一驱赶。
灵泽笑:“那时候过得可苦了,若是收成好的年份,哪家有人过身,僧人进门念经超度,还能讨得一两日素斋剩饭。但坏年景,家里死人也只能草席一裹,更没有布施给脏和尚的多余粮食。”
但懵懵懂懂的少年灵泽,却在饿死前,得到神佛的庇佑。
他睡在破庙里,饿得头晕眼花地醒来,发现砵里竟然有半块馒头。
灵泽对佛像不住磕头,念经直至唇干口燥,刚想把馒头放入口中,又放下了。
他将馒头分给领他到破庙借宿一夜的孤儿姐弟,自己去喝满是泥沙的井水充饥。
回来后,砵里又出现半块馒头。
灵泽看姐弟尚未吃饱,便再次让给他们,随后倒头就睡,想把火燎燎的饥饿感睡过去。
第三次馒头就不是放在砵里了。
孤儿姐弟缩在角落瑟瑟发抖,灵泽眼前坐着一位满脸不耐烦的嚣张少年。
少年身着黑衣,盘腿席地而坐,见灵泽醒来,粗暴地把馒头往他嘴里塞。
他骂骂咧咧地说道:“你还没当上**呢,别着急割肉喂鹰。”
又说:“馒头都是我带来的,你别多谢佛祖,得多谢我,回头把那些感恩祝福什么的,全部对我再背一次。”
少年自然就是圣教暗卫刺红,受蔡曲命令,暗中前来挑选师父弟子里的可用之人。
灵泽被选中了。
圣教派人为灵泽牵线造势,给他带来弘扬佛法的机会。灵泽上师的名号在圣教的推波助澜下,逐渐传开,方有人认可他转世灵童的身份。
灵泽偶尔会与刺红重逢。
刺红每次出现,都行色匆匆,随年岁增长,还沾上酒色恶俗。
某次灵泽露出不赞成的神色时,刺红便会狡辩道:“你有功夫管我,还不如去说说你那些俗家弟子,每天钻研怎么将豆腐做成鸡鸭味道,还小妾丫鬟买个不停,都是口心不一的货色。”
嘲讽一番后,刺红又会自圆其说:“不过这种伪君子供养才给得多,灵泽上师还是点化我这个穷鬼吧。”
灵泽与刺红,虽然信仰及生活作风都差天共地,且见面极少,但彼此都有一见如故、相见恨晚的信任感。
大概他们前世是彼此的至亲之人吧。
刺红最听不得这种神神叨叨的说辞:“你还不如说,是馒头带来的功德。”
几年过去,灵泽上师名声渐盛。
圣教主动向灵泽提出,北方百姓贫苦,想支援灵泽上师往北布施,教化草原牧民。
至于赈灾济贫所用的钱财物资,只要灵泽接受圣教的支援及帮助,统统不用担心。
灵泽当时还不到二十岁,所收弟子多是平头百姓出身的孤儿,他们被圣教一番天花乱坠的话说得头晕脑胀,只觉此事并无坏处,就与圣教签下契约。
离开总舵时,灵泽遇到一年未见的刺红。
刺红一改往昔嚣张少年的模样,成长为青年身量,他双手抱臂依靠在墙边,剑眉紧簇,薄唇抿起。
刺红仿佛一早便知灵泽为何而来,对他说:“以后,我会抽空去草原探望你,照顾好自己,记得成佛前,先自己吃饱,再顾及他人。”
灵泽在以后才明白,刺红为何要说这番话。
然而,此时他已无法脱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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