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使灵泽上师的气色显得更好一些,还有童子上前,替灵泽涂上恰当好处的褐色脂粉。
灵泽没有抵触,周围也以司空见惯的态度看待这件事。
即便灵泽远没有外人想象中,那般光芒万丈,但随侍灵泽的信众,眼中仰慕不减丝毫。
灵泽向手掌沾有脂粉、满头大汗的童子颔首,示意已经足够。
他赤足从暗处走向明处,数百人皆为他的出现而骚动,所有视线聚焦在他的举手投足间,隐隐透露出病态般的渴望。
但灵泽对眼前一切司空见惯,草原的风将他的红袍鼓起,绣有祝福的金褐色腰带随风飘扬,宝石念珠在他手臂上熠熠生辉。
当灵泽在旧蒲团上坐下时,他便从虚弱的僧人,变回俗世间的神佛。
**说:“阿弥陀佛。”
法会再次开始。
灵泽上师今日谈论的主题是安忍。
在所有的苦行中,安忍是最难行,也是功德最大的苦行。
安忍需要忍受敌人的诽谤,使身边难辨事非的人与你疏远。
在修行过程中,内心会患得患失,但无损修行人福德。功德自会如同上弦月一般,逐日饱满增长。①
林渊暗想,最擅长安忍的人,应当便是灵泽本人。
尽管灵泽的话使人受益匪浅,林渊却无心去听。
只有在灵泽主持法会时,身为侍者的林渊才有机会单独行动。但林渊不能离开现场太远,他唯有站在原地,眺望布施队伍,有些焦急地寻找徐长卿的身影。
“呀。”
吊儿郎当的声音从林渊身后响起,一根冰冷的手指在他肩上戳了戳。
“阿渊哥,我在这呢。”
林渊回头。
徐长卿今日没有易容,大概是对灵泽上师的承诺颇有信心。
他身穿布施队的黄衣,肤色浅白,在皮肤黝黑的草原居民中有些显眼。为方便忙活,他取一根红绸将长发简单束起,在及腰处轻轻摇摆,别在耳后的额前发下,是一双狡黠而充满笑意的丹凤眼。
林渊也自然而然地笑了。
徐长卿来寻他,他们算得上心有灵犀吧。
林渊笑道:“我现在也有法号了,叫圆法。”
徐长卿说:“反正不是我改的法号,叫不顺口。”
他还是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我说自己人有三急才溜出来的,城里的人一知道找大夫不用掏银子,就没完没了涌过来。阿渊哥你这边怎么样?还适应吗?”
林渊自然按下护法团的下马威不提:“灵泽上师对我很好。侍者要与上师同吃同住,今日我只能见你一次。要说哪里不适应的话……大概是实在吃不饱。”
徐长卿从怀中掏出一个油纸包:“我早猜到了,灵泽胃口跟麻雀似的。布施队吃的还行,我给你留了两个豆沙馅包子,你先吃一个垫垫,还有好些天要熬呢,别饿坏了。”
豆沙包子还是温的。
林渊终于明白,灵泽为何要派徐长卿到布施队义诊。
过往一直像绷紧弓弦的徐长卿,现在神情放松不少。
尽管徐长卿嘴上抱怨连连,但他的确是嘴硬心软的人,帮助贫苦百姓,也令他感到高兴。
徐长卿本就不喜与人厮杀。
林渊怕脸上显露,便挥去念头,不再细想。
因担心护法或童子注意到他的擅离职守,林渊直接从袖中取出中午捡到的药丸,问徐长卿:“你帮我看看,这是什么药?”
徐长卿伸手拿过,捏在鼻子下轻嗅,随即脸色一凛:“这药你是如何得来的?”
林渊说:“这是灵泽早上吃的药,他中午不小心掉了一粒在地上,我便捡起来了。”
徐长卿脸上闪过转瞬即逝的哀伤,
他又在强忍。
林渊有些后悔自己问徐长卿这件事。
徐长卿淡淡地说:“这是逍遥散。”
法会过后,便是与昨日如出一辙的环节。
渴望拜见上师的信众,接受护法团的招待,耐心等待,而灵泽则抓紧时间歇息。
在悲愿、林渊及几位童子的簇拥下,灵泽走回自己的帐篷。
即使没有明确指令,童子也熟练地开始工作。他们为香炉更换沉香,挑亮莲花灯上的烛火,替灵泽补充脂粉,涂上香油,只为使信众眼中的灵泽上师,更为高深莫测,神圣不可侵犯。
寡言童子捧着餐盘,在忙碌的童子间穿行,走到灵泽身前,恭敬道:“上师,请你先稍稍喝点粥垫肚吧,空腹吃药对身体不好。”
武僧悲愿没有言语,但脸上隐隐露出认同。
灵泽拗不过二人,只得拿起勺子,将稀粥缓缓吃尽,又吃下一个小馒头。
众童子忙碌完毕,安静退下,留出空隙,让灵泽上师歇息。
武僧悲愿取出药瓶,灵泽接过,在掌心上倒出两粒。
悲愿忍不住劝道:“师父,这量多了。”
灵泽说:“我心中有数。”
他仰头,将两粒逍遥散咽下。
林渊低头,不忍细看。
信众被童子逐一引到灵泽上师面前。
当中有不少人,与白天的乡绅相似,是对灵泽上师陷入痴狂信仰的有权有势之人。
他们源源不断地向灵泽诉说自己的感恩、倾慕,以及加诸灵泽身上的妄想。
灵泽适当回应,送客后自有童子再向他们赔笑试探,汇报给护法团,由护法挑选其中的可用之人。
但今日与昨日不同,还有更多的信众,是遭命运摆弄后,走投无路的苦命人。
女子尤其多。
她们多由布施队妇人或比丘尼陪伴,避免她们说到伤心处,力竭昏厥。
但能活着来到灵泽眼前的女子,何等坚毅,何须搀扶。
有女子遭恶贼侮辱后,不愿嫁给对方,因而被家族驱逐。
她往头脸身上涂满脏污之物,靠生母偷偷塞的钱财,一路逃亡至此;
有未出阁的大家闺秀,父亲急病离世,被吃绝户②的亲戚盯上。
本想怀有身孕的母亲或许会生下男丁,守住家财。然而,明明是家丁婆子俱全的院子,竟有陌生男人半夜闯入屋中,用乱棍将母亲打至流产。
多重打击下,伤痛欲绝的母亲悬梁自尽,家财自然被亲戚瓜分殆尽。
姑娘在遭家族变卖前,与奶娘一同携细软出逃,奶娘病死在路上,唯她一人得到布施队救济;
还有瘦弱憔悴的豪门贵妇,曾如珠如宝般养育自己唯一的孩儿。
但在六岁那年,独子身患重疾,懵懂孩童已学会牵着贵妇的手问:“我走之后,娘亲会为我伤心吗?”
半年后,儿子在贵妇怀里举起稚嫩的小手,轻轻挥了挥,嘴里说着:“娘亲,有缘再会。”
随后永远闭上双眼。
贵妇只觉心被血淋淋地撕开数块,生不如死,只得寻到灵泽上师,求上师庇佑她早夭的慧儿,来生能无灾无难,无病无痛。
……
世人的幸福大同小异,不幸却千差万别。
她们的苦难并未发生在林渊身上,陈述间,也只是将持续数月、甚至数年的悲痛与挣扎轻轻带过。但个中辛酸,必然远超林渊所思所想。
武僧悲愿低头看向腰间的佩刀。
布施队妇人与比丘尼,偷偷用手帕擦拭眼角泪水。
唯有灵泽,仍是无悲无喜的佛相。
供奉在寺院里的大佛,也是如此日日聆听信徒的祈祷、哀嚎,与发泄。
但大佛乃金身雕像,灵泽却是有血有肉的活人。
那一声声嘶哑的哭诉,那求而不得的念想,那撕裂灵魂的痛苦,仿佛拳头的捶打,重重地朝灵泽扑面而来。
作为“灵泽上师”,他却只能将世人的悲欢离合全盘接受,并以信众理想中的方式,给予安慰或援助。
林渊用衣袖粗暴擦去脸上泪水,他终于明悟灵泽依赖逍遥散的原因,也明白徐长卿那一闪而过的哀伤,从何而来。
这些苦命人,会被安置到僧人扎营地。她们日后或修研佛法,或负责打理衣食住行等俗事,以便分散注意力,洗去对得失的执着,将痛苦沉寂在心底。一年后,他们能得到足额俸钱,自行决定去留。
但大部分苦命人都选择留在灵泽身边,或带发修行,或剃度出家。
他们从灵泽上师及信徒的帮扶中,得到第二次生命,今后也愿意留在上师身边,听其教诲,修习佛法,以帮助更多的苦命人。
而收留百姓及信众的钱财,偏生源于达官贵人的供养,以及即使被朝廷明令禁止,仍越做越大的逍遥散生意。
神坛上的**不能走到人前,经手生意,护法团掌控人脉关系后,自然会有阴私之事在暗处发生。
小乘佛教主张断除自己的一切烦恼,超脱于生死之外。
大乘佛教认为,不仅要解脱自身,还要解脱一切生灵,使众生都成佛,自己方能成佛。①
灵泽上师立志挽救众生,但他自己,却心甘情愿地为百姓犯戒,步入地狱。
待到子时,灵泽上师方与信徒一一会面完毕。
灵泽疲态毕露地靠坐在椅子上,无论是体力,还是心力,都统统被榨干。
寡言童子拧一条热布巾,替灵泽轻轻擦拭脸上、以及背上的虚汗。
武僧悲愿低声问童子,明日上师还需接见多少人。
因明天是在此地逗留的最后一日,童子回一个少些的数字,但喏喏补充道:“明晚的宴会,大护法坚持,上师需要露面……”
悲愿急道:“说过不去就不去!”
“但大护法说这关乎今年的供奉……”
灵泽打断二人争吵:“你们去回大护法,说我会在开宴时出现。”
悲愿脸带愤色,童子惭愧地深深低头。
灵泽说:“你们也劳累两日,去歇息吧,我这里有圆法守着。”
悲愿欲言又止。
灵泽安抚他:“别怕,圆法是可靠之人。”
林渊眼眶发红,对悲愿行合十礼:“我自会尽心照顾上师,请师兄放宽心。”
①有参考修行人的公众号文章。
②过去因“只有男人能传宗接代”陈旧思想而生的陋习,指一个家庭成年男人死后,没有儿子就由男方亲戚占有财产,寡妇女儿赶走或者卖掉;或者把死者老婆孩子卖了,财产全村人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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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夕发点糖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