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容后,林渊便与徐长卿分道扬镳,回到灵泽上师的帐篷里。
现在这个帐篷可被称之为道场。
帐篷內又恢复昨夜的金碧辉煌,十八尊半人高金色佛像,被精准地安放在金莲台上,佛像前排满精致的金色小酒杯,供有酒水与早膳的第一筷素菜。香炉摆放在四周,香气萦绕,教人精神涣散。
寡言童子不在此处,大概正在为徐长卿带路。
武僧悲愿仍护在灵泽上师身侧,若不是早上见他与上师说过话,恐怕会以为他是一具不需吃喝的雕像。
还有五位土黄色衣着的信众。
林渊走近细看,发现他们衣衫料子明显较布施队大部分人要好,而且在衣领、袖口等位置,低调地绣有灵泽上师的藏名。
为徐长卿牵线的太后女官也在其中。
林渊敏锐地猜到,这便就是徐长卿口中所说的,护法团核心成员。
灵泽上师已经褪去早膳时病恹恹的模样,他盘腿而坐,掌心朝上放在膝盖上,宝石佛珠缠绕小臂,发出奢华的光泽。
他坐在高处,无悲无喜,嘴角微勾,仿佛与身后金色佛像融为一体,受众人供奉。
突然,“佛像”活了。
灵泽上师缓慢说道:“这位,是我昨日相中的有缘人,他将在我身边随侍数日。圆法,拜见诸位师兄。”
所以他现在又是圆法了。
无论是“陈渊”、“教主”、“相公”、“阿渊”,还是“圆法”,都没有区别,都不是他自己能决定的身份。
林渊原本想行双手合十礼,但几位护法俱没有昨日对待灾民时的亲切和善,只居高临下地审视他,仿佛在掂量一块尚未切开的石料。
若徐长卿在此,他会怎么做?
念头仅在脑中一闪而过,林渊已双手合十举过头顶,随后于胸前一定,双膝跪地,身体伏在地上,行五轮顶大拜礼。
林渊听见自己在说:“阿弥陀佛,谢上师慈悲,圆法见过师兄。”
护法中有一男子笑了,仿佛方才的隔阂只是林渊的错觉:“快起来罢,你我能共侍上师,是你的福分,也是我们的缘分。”
林渊应了。
男子是护法团中的大护法。
被提点数句后,林渊守在上师左下方,态度恭顺。做上师的侍者,不过是些眼见手动的功夫,并不难,只要心中没有屈辱感。
方才为表虔诚,林渊跪得又快又重,现在他的膝盖犹在疼痛。
林渊想要一个能主宰自己的称号,或地位。
虽然灵泽上师曾说,想与林渊共研佛法,但一日下来,灵泽几乎没有任何空余时间。
在林渊易容时,灵泽上师已为受戒弟子主持早课。
随后,在护法团的簇拥下,灵泽上师回到帐篷,接受护法团为他安排的当日行程。
若说昨夜的会面,是为吸纳有潜质的信众,那么今日的面谈,则主要针对追随上师多年、居安资深的信众。
那些自称是灵泽上师俗家弟子的信众,衣着华丽,理应也是大户人家出身。然而当他们见到灵泽上师后,却满脸涕泪,仪态尽失。
更有甚者,试图爬上来亲吻灵泽的脚尖,被悲愿与童子拦下。
其中一位是激动得难以言表的乡绅。
两年前,乡绅将原本亏损的商铺田地通通卖出,把拢共一万两白银的钱财与家底,全部供奉予灵泽上师。
他买到心安。
乡绅自觉诚心,已能得到灵泽庇护,每逢难关,都坚信灵泽上师正用心眼守望自己,幸与不幸皆上师所赐,所有磨难都是上师为他准备的修行。他因而放下得失,靠护法团牵线的逍遥散生意,赚回二万两白银。
为表虔诚,他又将得来的钱财全数供奉,只为求一个随侍上师的护法席位。
大护法见乡绅有意愿,便引他细细商谈。
灵泽起身回屏风后歇息,林渊则守在身侧等待指示。
大护法与乡绅的交流,自然而言地传入林渊耳中。
“你家中妻女的病,也是在追随上师后痊愈的,我们常侍上师的人,也讨到家宅安宁的好处。”
“你若有意加入护法团,每年必须供奉……两白银,毕竟上师心怀天下,乐善好施,我们当护法的自然需代上师操劳一二。当然,以后逍遥散的生意,也会更加倚重你……”
“若每年都能额外举荐两位护法,还另有奖赏……”
“你心有踟蹰,难下决定,也是寻常,毕竟这是人生唯一一次的机缘。上师总会一视同仁地庇护追随他的信徒,只是我们当俗家弟子的,若能多听上师教诲,多见上师几面,便是胜过高官厚禄、家财万贯的福分,你说是不是?”
……
林渊心想,这大护法,虽长得一副慈和相貌,却比他这个魔教教主,更像魔道中人。
灵泽只侧卧在塌上,被屏风的阴影所笼罩。
区区一道屏风,仿佛就将一切隔开。灵泽上师不再听见护法团的生意经,大护法也能背着灵泽向信众索取钱财,委以任务。
明明信徒宣称,灵泽上师无所不知。
待一笔“生意”做成,又有童子俸大护法命令,让林渊轻声唤醒休憩中的灵泽上师。
灵泽起身,坐回尊位。
林渊如今觉得,比起佛像,灵泽像一尊财神爷。
人望与财富受灵泽上师吸引,落入聚宝盘中。
诸多好处,令宫中太后也无法自抑,派女官千里迢迢赶来,分一杯羹。
中午,侍者有幸与灵泽上师一同用午膳。
三位眼生的护法守在灵泽上师座下,与上师同食。
林渊的饭菜与上师所用别无二致,极为朴素:一碟卤水豆干,一份素油炒青菜,一碗米饭,加一碗豆腐黄豆汤。
护法倒是比他们多一碟香喷喷的素鸡。这些人,素口不素心。
自己的饭菜味道过于素淡,以至于林渊吃完后,仍分不出有几分饱。
这菜色远不如昨夜,护法团的招待。
上师的份量比林渊还要少些,但他吃得颇为艰辛,大概是为不浪费,才勉强咀嚼咽下。
饭后,悲愿又拿出药瓶,这次上师主动接过,倒出一粒。
奈何他手中无力,药丸滚落地上,不知去向。
灵泽唯有再倒一粒,放入口中,面露苦涩。
只有在这一瞬,他才有几分像有血有肉的活人。
灵泽上师朝林渊问道:“圆法,可食饱了?”
在身边诸人妒忌的目光中,林渊恭敬道:“弟子吃好了,多谢上师关心。”
灵泽颔首,又闭目养神。
林渊终于明白灵泽为何要在辰时前见他们。
只有在天亮前,他才有机会离开护法、信众,以及弟子的掌控,说几句随性的话。
林渊在众人离座前,偷偷藏起灵泽弄丢的药丸。
他想拿给徐长卿看看,这到底是什么药。
下午灵泽又需开一场法会宣扬佛理,在那之前,布施队会再发一次粮,以及挑选新成员。
灵泽坐在竹椅上,被悲愿用一张斗篷包裹,隔开草原干燥的风。
当刺眼的红衣被斗篷掩盖,灵泽仿佛只是一位寻常的疲累僧人。
众人皆环绕在灵泽上师身边,为其忙碌筹谋,又仿佛无人在意灵泽。
灵泽压低声对林渊说:“昨夜你看我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你对逍遥散的事感到反感,你对我也感到不满。”
林渊没有辩驳。
灵泽垂目:“那逍遥散,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我每年布施百姓的粮食,都是护法团用卖逍遥散的银两买来的。”
“我不准护法向贫苦百姓兜售逍遥散,他们也乐得以更高的价钱卖给富裕人家。这是唯一能令钱财粮食,从富人宝库流向贫民口袋中的方法。”
林渊说:“但还是有人在向普通百姓赠送逍遥散,引其上瘾。”
灵泽疲倦地摇摇头:“凡世间难有尽善尽美,我已尽力。”
林渊还记得,徐长卿在船上向招宝所说的,关于死亡的故事。
在那个故事里,灵泽上师潇洒坚毅,能罔顾贵人的要挟哀求,暂时化身死神,带他们走一遭阳光底下的阴间之旅。
但林渊眼前的灵泽,空有传奇与尊名,却难以左右大护法的不当做法。他只是在强撑着虚弱的身体,尽可能地为贫苦百姓谋福祉。
护法团规模已成,灵泽死后,自然还会有投胎转世的“灵通上师”、“灵幻大师”。但对笃信轮回报应的出家人而言,灵泽是在为贫苦百姓犯戒,自毁修行。
他自己也是知道的。
灵泽才与林渊聊了两三句,便有护法走到灵泽身旁随侍。
灵泽不再言语,拉紧斗篷,抓紧时间闭目养神。
待到法会开始,灵泽脱下斗篷,走入众人视线当中,便又是那位身披红衣、佛光万丈的转世**。
但林渊觉得,灵泽只是一尊贴有华美金箔的木头神像,内里早被白蚁啃咬得千疮百孔。
然而前来参拜的信众一无所知,或者应当说,也漠不关心。
毕竟灵泽被包装得如此高高在上,仙气萦绕,又怎会过得不好。
林渊心下一酸,扭头望向远方。
徐长卿在远处替人义诊,不知为何,林渊一眼便能找出他。
徐长卿看上去心不在焉,虽然脸上挂着耐心的笑容,却只是频频点头,偶尔张嘴说一两句话。
林渊分辨出来,他大概在说:“这样啊”“哦”“好的”。
尽管态度敷衍,徐长卿还是在快速写出药方,交予童子,然后见下一个病人,替他把脉诊断。
灵泽上师随他目光望去,也微微一笑:“你弟弟”,他指徐长卿现时伪装的身份,“也与他前辈一般,嘴硬心软。”
林渊早已把昨夜二人对话内容反复回味数次:“你是指‘刺红’?”
灵泽说:“嗯,他是我的……挚友。”
林渊看向灵泽上师腰带上的藏文。
他懂一点藏语,能粗略译出大概意思,配合他年少时对佛教文化的钻研,能勉强读出:
愿我三世累积的一切善根都回向与你,
惟愿您速疾成就无上菩提,
愿我生生世世都能作您菩提路上的助伴,*
吾友刺红。
*有借鉴佛教常用祝福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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