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铛扯着那孩子,紧张地道:“你家公公呢?”
少年原本只是猫着身子偷看我们,因为道观极少有生人进来,出于好奇,却突然被壮硕的铃铛逮了住,那小孩也有些傻了,浑身瑟瑟发抖。
铃铛见他不说话,以为是个哑巴,无奈的叹了口气,松开手。
我见这小孩跟我年纪差不多,看起来比我还要瘦弱,童稚的心灵里起了某种可怜的意味,掏出兜里的奶糖,跑到他面前递给了他。
“你别怕,我铃铛哥是好人!”我说。
铃铛哭笑不得,一面打量着四周空寂的房间,一面在院内若有心事的徘徊。
小孩生疏的拨开糖纸,极不舍得的将糖纸卷了起来,装进宽松的口袋里,他学着我的样子将奶糖塞进嘴里。顿时,灰溜溜的小眼睛开始转动,似乎在随着口中的奶糖来回品味着,我指着他笑的前俯后仰!
那小孩挠着后脑勺,不好意思的看着我。
“师傅在后院打坐,我带你们去吧!”
铃铛啊了一声,连忙应了句,笑着道:“原来你会说话啊!”
小孩略为惊怕的看了眼铃铛,低着头嗯了下,然后转身带路。
我小跑着跟在他的身旁,拉了拉他的衣袖说:“你名字怎么叫?”
小孩偷偷看着我,却没有说话。
我掏出最后一颗奶糖,塞到他的口袋。
看到他嘴角露出的笑意,我知道这娃对我已经没有什么戒备了,原来两颗奶糖就能收买一个人,长这么大,这是我唯一觉得光荣的事情。
“我叫土陶。”
“你多大?”
“七岁。”
我掰着手指算了算,比我大两岁,我说:“你师傅是干什么的?”
土陶立刻显得无比认真的说:“我师傅是神人。”
我心说放屁,但也没继续发问,脑袋里又开始为回家犯愁,为母亲每天都会给我煮的羹汤可惜。
绕了两个弯子,这看起来破败的山头竟然载着这么多树木,有些树看起来还有些年头,钻过灌木丛,在一条小河边有个黑袍道人正襟危坐。
“喏,师傅!”土陶不敢去看铃铛,只是对我说道。
铃铛快步走了过去,土陶眉头一扬,慌张之余,看样子是想要拦住他,但出于后怕却只是动了动嘴角,一脸的懊悔。
“拜见先生。”
铃铛很恭敬的朝那人作了个揖,低着头等待对方回应。
我还小,不知道先生是什么意思,后来明白,先生是当地对拥有奇术,能够驱鬼制阴的人的尊称,还有巫婆、鬼师等,但在我的印象中,只有这个先生才是真正意义上的道家传人,对得起‘先生’二字。
后来我也亲眼见识过苗族、侗族的过阴、一些小地方的下神、还有西北神棍的断命等等,综合来看,只有先生给我的印象最为深刻,也只有他配得上‘传统术士’。
在咱们中国,传承是一件很讲究的事情,江湖混混之间的传承那也叫传承,只不过比起正统茅山嫡系子弟的传承,差的那不是一丁半点。
就拿这位先生来说,一生无子,土陶据说还是他捡来的孩子。
在一些偏远地区,特别是八十年代,年纪稍长的朋友应该知道,各个地方都有家庭困难到养不起孩子的境遇,那个时代不如咱们现在的科技,也没有很发达的人工流产,一般农村妇女一旦未婚先育,要么提前喝打胎药,要么就只有生下来送人,或者遗弃。因此,就命运来说,我跟土陶,还是挺相似的。
再说传承,不论是先生、巫婆,都忌牛羊狗肉,甚至不吃鸭肉和辛辣的东西,但凡受过真正的文化传承的人,一定是会恪守自己的!
这方面,土陶做的忒不讲究,以至于每次带他出去给人做法,都经常要承担着生命危险。因为先生撰写的戒律中说过,道人一旦违背这些规矩,极有可能法术不灵,关键时刻还有可能被鬼魂引导,神经失常!所以,土陶只要跟我在一起,这方面我比他自己盯得都要谨慎,特别担心他管不住自己那张嘴,那咱俩的命就呜呼哀哉了!
道家传承还有一个规矩,那就是父不传子,除非通过外姓徒弟转授,但若是没有那个命,也是成不了道,通不了灵的。而且我听土陶说过,真正的先生是不会结婚生子的,修道之人注定命运多舛,即使结婚生子,后代也不一定会幸福安康,相反,不幸将更多的降临。
土陶于是用这个借口让我不要妨碍他吃肉、玩乐,说只要活的自在,管它三七二十一!
当先生回过神来的时候,铃铛迫不及待的将来意道明,然后十分祈求的样子看着先生,指着我。
我看到先生沉默了良久,似乎在酝酿什么,转而远远的向我看来,盯着我至少有半分钟,才回过头对铃铛低声说了几句我听不清的话。我当时只觉得这个先生看起来很面善,而且年纪约莫五十,像个慈祥的老爷爷,因此我并没有惧怕,倘若当初我知道他是干嘛的,打死我也不会听他的话的。
此时,土陶被先生叫了过去,被吩咐准备什么东西,然后就见他好奇的瞥了我几眼,快步离开。
铃铛跑过来抱着我,跟在先生的身后。
我看着这个先生的背影,越发有种亲切感。
似乎很像我死去的爷爷,对我百般溺爱。
在厅堂的时候,我乖一边听着铃铛和先生的对话,一边用兜里的糖纸卷成团,私下里跟站在先生旁边一动不动的土陶比划着玩。
“先生呐,这孩子是不是因为八字太轻,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东西,所以才导致病根难去呢?”铃铛说。
先生听完铃铛的讲述,沉思了片刻,说:“不要着急。”
“娃他爹妈都快着急坏了,不瞒您说,这娃崽家只他一个独苗。”
先生略显苍老、皱纹满布的脸上微微露出几分踌躇,只是掐了掐指头,淡然道:“独苗?”
铃铛一愣,重重地点头。
“这娃崽的爹娘今年多大?”
“男的四十五,女的四十。”
先生淡然一笑,摆了摆手道:“也罢,这些俗事不本该我问,贫道只管妖孽作祟,只是一时好奇。”
铃铛皱了皱眉头,看样子有些难言之隐。
“你说的这些,贫道大致有所了解了,其实问题根本并不是出在其它上面,而是这孩子自己!”
铃铛骇然道:“先生的意思是这孩子克亲?”
先生连忙摇头。
先生站了起来,走到我的面前,用食指在我的眉心轻轻一点,然后喃喃地念了几句咒语,之后五指开始推算着什么问题,他道:“娃崽的八字并不轻,只是眼睛有些问题,可以看到常人看不到的东西!”
铃铛吓了一跳:“鬼眼?”
先生端起那杯让土陶去山下喷泉里打来的水,取出一枚黄符,摊在桌子上,写了几个字。
“甲子清净之水,甲戌日月华盖,甲申……甲寅神水解秽。”
先生一边念着咒语,一边做着些稀奇古怪的动作……
法术施完,先生端着那杯符水递到我的面前说:“乖娃娃,喝了它病就好了。”
我半信半疑的端着那杯水,在铃铛的催促下,困难的咽了下去。
铃铛激动地道:“先生啊,娃娃到底得的是什么病?是鬼上身吗?”
先生摆了摆手,对我道:“娃娃,爷爷问你,每天晚上子时是不是有个人经常去找你?你记得他是什么样子吗?”
我摇头不语。
“娃娃,那个人对你说了什么?”先生不肯罢休地问我。
我又摇头。
“小康,乖,说出来啊。”铃铛紧张地道。
我说:“爷爷不让我说!”
先生淡淡地点了点头,铃铛更是毛骨悚然地看着我,说:“是你爷爷?爷爷找,找你干嘛?”
“爷爷说舍不得我,要带我玩,还有一个红衣女的,她每天晚上都在门外等我们。”
铃铛已经吓得不轻,他说:“你怎么不对你爹妈讲?”
我说:“爷爷不让我讲,如果讲了,爷爷就再也回不来了。”
先生摸了摸我脑袋,转而对铃铛说道:“人鬼殊途,阴阳两隔,他爷爷已经死了,就不该再缠着娃崽,偏生娃崽又有一双阴阳眼。按说人死之后,鬼魂是不可能再找到回家的路的,除非有人指引,依我看,娃崽是在他爷爷死后,见过他爷爷的魂魄,是他自己把他带回家的。”
铃铛听到这里,对我已经不能用害怕来形容了,他继续道:“那该咋办?”
先生道:“解秽水能帮他驱赶阴气,这样他爷爷就找不到他了,不过多久也自然会去阴间投胎。但娃崽太小,根本没有明辨阴阳、人鬼的意识,加上心性过于单纯,恐怕以后还会招惹到不干净的东西,好在这次只是出于溺爱他的爷爷,倘若是歹恶的鬼,就没那么简单了。”
“请先生救命啊!我替他爹娘跪谢你了!”说罢,铃铛就要跪拜,却被先生拦了住。
“你放心,我等传承正道,无非是为了回报黎民,替天行道,牵制邪恶,你不必如此。”
“娃崽就在道观呆段时间,你权且先回去,半月之后再上来接他。”
铃铛想了想,点头说:“好!”
“先生,这是娃崽爹妈的一些心意。”铃铛把包裹里的钱袋拿了出来,道。
先生连忙推了回去,断然道:“若是真有心的话,每月初一十五来山上烧些香火就行了。”
铃铛犹豫了几下,点头哎了一声,先生的口吻不容置疑,他便不敢再推。摸着我的脑袋,跟我又说了几句话,嘱咐我乖乖听从先生的安排,等过几天带好吃的回来接我。之后便自个儿下山去了。
我虽然一肚子的委屈,但在同龄人土陶的面前,却怎么也想秉着股子坚强的劲,并没有想往常一样哇的声哭出来,我可不能让这个比我看起来还要瘦弱的小孩看扁!
不过,说也奇怪,自从我住在道观,往常每至十二点准时发病的习惯就没了,一蒙头醒来就是天亮。
先生特别安排让土陶和我睡一个屋子,起初我还挺不适应这里的冷清,但说实话,我清楚的记得,这里虽然空寂,但我从未看到过任何在村里看过的奇怪脏东西!
道家圣地,不是吹出来的!
三茅真君的神像可镇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