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须长老记得应该是许久许久之前的事儿了,那时候自己也还是个少年模样,就穿一身灰色的棉衫,外头裹一件毛皮袄子,背后还有个竹编的篓子。他望望周围白茫茫一片,自口中呼出一团白色水汽,想着怎地还没找到那冰凌花,往常这个时候,当是一大丛一大丛的开起来了才是。
年轻的莫须叹一口气,又是继续要往前走,一面四处张望,一面却是隐隐听到了婴孩的啼哭。
娇娇软软的,隐在簌簌落下的积雪中,不凝神仔细听都听不见的。他素来耳目过人,便循着声音找过去,就看到了满丛的冰凌花中那个紫色的小包。
孩子的哭声便是从那儿发出来的。
等他走进的时候才发现花丛中的,是一个紫色的襁褓,上头还绣着好多个福字,掀开一个小角,就看到里头那个孩子,张着嘴巴,牙齿都还没有长出来,一张小脸冻得通红,嘴唇也透出乌紫的颜色,哭声也越来越轻,沙哑着,像是没了力气。
“怎的有个孩子?”
莫须伸手想去看看孩子脉搏是否虚弱,却不曾想,正哭闹着的孩子突然就伸出了小小的拳头,握住他的食指,孩子的肌肤柔嫩,却凉得刺骨,他打个颤,有些心疼,等想要把手收回来的时候才发现,孩子那只糯软的拳头就这么抓住他,死死的,紧紧的,让他都抽不出来,那双眼睛也就那么看着他,水汪汪的,叫他的心也慢慢软和下来,化成一滩水了。
“小家伙别怕,我带你回去便是。”
说罢,脱下外面那件暖和的皮毛袄子,把孩子包了个严严实实。
“你先等等,我得摘一些冰凌花回去的。”
莫须蹲下身子,冻得通红没有知觉的手指摘起冰凌花来,等摘了一大簇,他才慢悠悠的起身,拍拍衣服上黏上的草屑,朝那件裹成球毛皮袄子看一看,就见个小娃娃咧开嘴冲着他笑,露出粉嫩嫩的牙龈。
雪花是在这个时候突然变大的,整片整片,像是从鹅身上扯下的软毛,就这么落下来,他就有一些着急,抱了那个孩子就走在雪里,落雪黏在他头上,肩膀上也不介意。
“我把你带回水族去,得给你想想取什么名字呢?叫紫菱好不好……”
小小的孩子还不会说话,咿咿呀呀的就当作是回应,莫须就笑一笑,傻乎乎的。
再过了四五年,紫菱大一些的时候,她就能记事儿了。
这个时候,水族的的少主诞生了,只是少主一生下来就没了母亲的,紫菱还记得那一日水族禁地的那汪灵泉突然就开始漫出乳白色的光芒,水波翻腾着,好像有什么宝贝要从中出来一般,她来这儿那么久,还没有看到过这样的景象呢。
而水族的族民在听到一声婴孩啼哭的时候都是高兴得手舞足蹈,可是没一会儿却都像是冬日里冻坏了的花苞,蔫下去,面露悲戚神色。她多多少少知道一些,水族的王后,难产死了,要去另外一个地方了,莫须长老是这么告诉他的,因为莫须长老会算卦,有一日月亮又圆又亮的时候他指着一株刚刚盛开的水生花告诉她,族中最尊贵的女人,会像那株花一般。
紫菱最讨厌水生花,因为她太香,太美,可是她只开一回,开完之后,整朵花便败了,连同枝叶,连同根茎,都是一块的死透。如果莫须长老把王后比为水生花,难道不就是暗示王后会死吗?
紫菱怕得牙齿发抖,现在她知道,莫须长老的话应验了。
“阿菱,这是我们水族的少主,往后你要好好照顾他。”
莫须长老将紫菱领到那张小床前面,叫她过去看看刚刚出生的小少主。
小小一个,红彤彤,皱巴巴的,连眼睛也睁不开,唯有那一头乌黑细软的头发,看上去乖巧又可爱。
她很喜欢少主,就瞪大了眼睛,来来回回的看,口中很坚定的说话。
“嗯,紫菱一定会保护好少主。”
也还是粉团一般的孩子点头,眼睛亮亮的,冲那个孩子一笑,哪怕知道他闭着眼睛看不到自己。
你没了娘亲,阿菱也没有娘亲,所以阿菱会照顾好你,紫菱话说得坚定。
紫菱和泉先是一起长大的,在水族大长老和二长老他们勾结外族叛变之前,紫菱一直认为水族会好好的生存下去,就呆在这座漂亮雅致的小山里,可谁曾想,人心是会变的。
一向清风朗月一般的人也会因为私利换了一张面孔,黑了一颗心。
这些都是好久之前的事情了,现在,水族灵泉旁,莫须长老用尽最后一点气力,损了道行,拼出个术法来与传生令对抗。
“莫须,你不应该阻拦我,蜗居在水族这么小的地方有何用!”
大长老的衣袍鼓动在风里,整个人有如恶鬼,脸颊也极快速的消瘦下去。
“啊啊!你不该如此!”
凄厉尖锐的声音,破在风里。
“不义之事,我莫须从来都不屑去做。”
莫须长老说完,看紫菱和泉先一眼,嘴角缓缓攒起一个笑来,等及紫菱扑过去的时候,水族的莫须长老早便整个人都变成一阵淡色的烟粉散尽在席卷的风浪中。
“莫须长老!”
紫菱大吼一声,砰的一下就跪在地上,那双红肿的眼睛现在却是一点儿的泪水都流不出来了。
那块传生令,噼啪噼啪的裂成几瓣,摔在地上,也没有人去管,之前那郁郁葱葱的碧色现在发灰,与地上那些顽石也无二了。
祁袅袅有些发愣,上一刻还是飞沙走石,鸟兽疯吼,而现在便是静得让人浑身发颤,她就见身旁的泉先直挺挺的站在那儿,腰背挺得比以往还要直,风吹袭而过的时候,男子垂在额前的碎发还晃荡起来。
还是那副谦和稳妥,从容不迫的模样,可少女却还是看到他睫羽轻颤,喉头也在发抖。
袅袅心底突然就出现一抹心疼,她倒是希望泉先能够同紫菱一样,大声哭出来,可是水族的少主没有怎么做,只安安静静站着,连话也不多说一句。
事情发生得太快,又结束得太急,几人心还吊着没落下去,准备松松喘一口气时,灵泉腾起的细浪慢慢弱下去,可那把玄霖琴却是越升越高,等到及一个高度,就开始打起旋来。似乎,就是在召唤着谁一般。
泉先看着那把琴,眸色有些暗,叫人无法看清他心下打算,然而脚下步子已经迈出去,手也伸出去了。
凝神屏息的几人此刻注意力倒是都集中在那把琴上了,翻腾水浪卷来的水汽还带着点草叶汁水的香气,自琴身流泻开来的白光也十分的温柔,虽是十分耀眼,可一点儿也没刺眼睛。
泉先走得极慢,过了片刻,那团白光渐渐就变为七彩的流光了,一点儿一点儿的漫过来,都快把泉先的人给包进去,祁袅袅他们几个也只觉那光就像是冬日里头一汪温水,润泽通透的温养全身的经脉,整个人就要开始打起舒服的颤来。
泉先仰头的时候,那把玄霖琴已经降下来,一直到他的面前,他刚要伸出手去拿的时候,却是一道电光闪过。
就像是夏季雨夜里的那一道闪电,从浩瀚苍穹直刺下来,又狠又辣,发了狂一般,若是打在泉先那样瘦弱的筋骨身上,连想也不敢想的。
“小心!”
祁袅袅离泉先最近,一个箭步就到她身边去,作势要挡。
这会子,乌羽,殷离他们也着急起来,都是绷紧了要往袅袅这边来。
可是又哪里比得上那光的速度,倏的一下,打在袅袅身上的时候,泉先便心下一骇。
“袅袅!”
就又是一团的刺眼白光闪出来,乌羽他们刺得眼睛一眯,再回神时却发现灵泉旁站着的那两个人,都不见了。
干干净净,空空荡荡的,连那把玄霖琴也消失无踪,唯有灵泉此刻还潺潺的流着水。
“袅袅,她人呢?”
卫衡心惊肉跳的,被陡然生出的异变吓得愣神,大步跑到泉水旁的时候,就见那泉水平静无比,又是清澈见底,再不复方才那样的。
乌羽的眉头开始锁起来,手心也冒出汗来。
“玄霖琴,觉醒了,袅袅,是命定的那个人。”
紫菱低声喃喃,瘫坐在地上,看着两人消失的方向,眼眸席卷惊涛骇浪,嘴唇颤抖,却是一个字再也说不出来。
乌羽不知道紫菱在说些什么,她只见得立在角落的冥王大人,嘴唇抿紧,手握成拳,在她这儿都可以看见,那泛白的骨节,黑袍男子周身上下,皆是暴虐的气息。她不敢想,公主和水族少主一同消失,结果如何,她只知道,殷离此刻快要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就算是之前公主被骨姬重伤之时也不见得冥王如此。
男子现在,只怕是真真正正的,怒了。
“玄霖琴,究竟是何等东西。”
殷离冷着脸,话语从齿间咬出来,不带一点儿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