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如酥,一场新雨,整个山阳城都变得明亮鲜活了起来。
山阳城东约二十里处的北辰镇,里运河至杨州经楚州,穿北辰镇而过,直抵山阳城。整个北辰镇依着里运河而建,镇虽不大,却十分繁华。山阳是漕运重镇,整个山阳城不过方圆十里左右,实在算不得大城,却因是南船北马的交汇地,在大宋国占着其它城市无可取代的地位。大宋国九个建立了市易司的城市,山阳便是其中之一,可见这小小的山阳,在大宋国的经济地位。
而北辰镇,正是山阳最重要的码头之一。因此虽是小镇,住在镇上的富商却不少。
北辰镇里运河北岸东头的文家,因二十多年前,出了位探花郎,成了山阳县有名的书香之家。大宋国以读书入仕为尊,在富商如林的山阳县,文家因这探花郎,二十多年来,尤其受人尊敬。只是这文探花却是个命短的,三年前夫妻二人意外去世,留下一子一女,庶长子文天歌,还有最小的嫡女文长歌。
这位小千金文长歌,乳名阿芜,自出生起便被当作男子教养,排行随的是族中兄弟排行,人称十一郎。
文家西北角的一处小园子中,花木幽深,因着新雨,一花一木,郁郁葱葱,虽春雨已停,可青石小路两边多为树木,风过处,便有滞留在树叶上的雨水淅淅沥沥撒落下来,也是恼人。
小径上,一位身着绿色长裙,樱色比甲,年约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撑着把青花伞碎着步子往园子里而来,树木裹着的小径尽头,两丛湘妃竹夹道,转过湘妃竹,便是紫藤长廊,绕过紫藤回廊,小姑娘行至一处四周游廊环绕的三间大屋前,在正门处停了下来,甩了甩伞上的水,收了伞,正要撩起竹帘进屋,不想那竹帘却被人从里面掀起。
“雪见姐,你怎么这会儿回来了?我听着外面有脚步声,就猜着是姐姐。”小丫头绿萝一边脆生生的说着话,一边接过雪见手中的伞,插在了门边放杂物的大竹筒里,又把雪见迎了进去,“姐姐快脱了这木屐,瞧,裙角也都湿了,要不姐姐先回屋里换了干净衣裳,再过来和十一郎回话?”
雪见摇了摇头:“我回来时,雨已停了,大概是路上沾了点花草叶儿上的雨水,有什么打紧?十一郎呢?”
她午后去前院时,十一郎正在午睡。这会儿也该醒了。
果然,小丫头笑道:“姐姐才走,十一郎便醒了,才刚一场春雨,十一郎坐在窗前听了会儿雨,奴婢们怕他受了凉,才劝进内屋里去。十一郎刚还问起姐姐呢。”
两人一边说着话,一边穿过堂屋,进了西间的卧室里。这卧室却分内外两进,中间只用座十二连扇一人多高的双面绣屏隔开,里间是十一郎睡觉的地方,外间则是平时说话的地儿,堂屋东间,却是十一郎的书房。
雪见和小丫鬟绿萝进了西间,就见十一郎正靠着靠枕,躺在罗汉榻上,腿上盖着薄丝棉毡,手里拿着本书闲翻,并没有坐在轮椅上,雪见这才松了口气。春寒料峭,十一郎的腿疾总不见好,该注意些保暖才好。
听到雪见和绿萝进屋的声音,十一郎文长歌的目光从书本上移开,落在雪见身上,屋里坐着的两个使女文竹和紫藤也都起了身,一边放下手上的针线活,一边给雪见让座。
长歌才要说话,雪见已开了口,嗔道:“阿芜真是,才下了一场雨,屋里到底暗的很,就是要看书,也该让文竹她们点上灯才是,这若是伤了眼,可怎好?奴婢还听说,阿芜刚才在窗前听雨吹风了?”
语气虽是责备,却透着亲昵。
阿芜是十一郎文长歌的乳名,从前在京中时,叫她阿芜的人不少,如今也只有雪见还有为数不多的几个从京中跟来的老人这么叫她了。
外面的人都称她文家十一郎,至于府里其它几房的人,则也和外面的人一般,称她十一郎。
长歌笑道:“你别生气,我这腿,并非是寒凉引起的,郎中也说了不打紧,好好养着也就是了。倒是你从前院来,阿兄和嫂嫂那里,可说了什么?阿兄今日身子可好些了?”
长兄文天歌年后因分家的事情,受了不少闲气,生了场大病,一直拖到三月里才慢慢好转,她原本每日里总要到前院去看看的,只今日一早便下着雨,她两腿行动不便,如今成了个瘫痪在床的人,只能借助于轮椅活动,可心里到底不大放心,这才派了大丫鬟雪见去前头看看。
说起正事来,雪见在罗汉床前坐了下来,一边接过文竹递过来的茶放在手里捂着,一边道:“正要和阿芜说呢,大郎身子一日强过一日,今儿还下床教了小泽郎几个字呢,倒是大郎和郎子,惦记着阿芜,特地吩咐了奴婢,好好照顾着你。”
雪见口中的大郎和娘子,自然就是长歌的兄嫂文天歌和陆惜和了。
允泽是阿兄和嫂嫂的长子,今年才满三周岁,文长歌爹娘去世前两个月才出生,当初阿娘对这位长孙,不知道有多疼爱。想起又萌又淘气的小允泽,长歌脸上不由带了笑。
就听雪见又道:“还有件事,京中辅国大将军府上的老夫人派了人来,奴婢去前院时,听说娘子才见过将军府上的来人,已按排去歇着了,因此奴婢没见着。”
姑祖母派来的人?
长歌忙道:“这会儿派人来,可知道是为了什么事?”
辅国大将府的曾老夫人,是长歌母亲曾晴的八姑母。当初长歌的外祖父和外祖母去世后,长歌的母亲曾晴便被辅国大将军夫人接去京城,一直在当朝宰相九叔父曾相公府上长大。因深受大将军夫人的喜爱,也常被接到辅国大将军府生活。
三年前,长歌的爹娘文探花郎文珏和曾晴去世时,辅国大将军也曾派了人来奔丧,论起来,大将军夫人是她的八姑祖母,虽说八姑祖母只是她外祖家的亲戚,是长歌母亲曾晴的八姑母,可曾晴算是这位八姑祖母一手抚养大的,视如亲女,岂会不关心?
只是文家到底还有人在,曾夫人虽是她姑祖母,却不过是外祖一系的亲戚,并不好强接了她去,她上头又还有位庶长兄,这位庶兄娶的嫂嫂,论起来和外祖曾家也算有些渊缘,并不怕兄嫂错待她,这才没有接她回京城。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她还得为父母守三年孝的原因。
如今姑祖平派人来山阳,难不成是京里出了什么事?
雪见忙道:“瞧着倒不是坏事,奴婢回来时,还同娘子身边的阿桃打听了,说是大将军府派了位妈妈,四个丫鬟来,随同的还有十数名护卫。娘子说,原本是该让阿芜去见见的,只是这才下了雨,娘子怕阿芜再受了寒凉,便让明儿早上再去见了。娘子已好生按排了将军府上的来人,阿芜勿担心。”
她怎能不担心?
长歌摇了摇头,自父母去世后,这几年辅国大将府对她们兄妹几乎不闻不问,实在反常,她心理一直疑惑,这回将军府突然派了人来,也不知道是什么事情呢。
“你服侍我换身衣衫,我这就去见阿兄和嫂嫂去。”
“可外面才下了场雨,路上滑的很,若是摔着了如何是好?”雪见听长歌说要去前院,忙开口劝着。
长歌却笑起来:“我又不用走,两个轮子的椅子,可比两条腿稳当的多。你也不必担心,再说去前院又没多远,若是怕我受了凉,大不了在我腿上盖个薄毡子就是了。”
雪见也知道拦不住她,只得点头:“文竹稳重,力气也大些,就让她给奴婢搭手,一道送阿芜去。”
这些琐事,长歌自然没有意见。雪见最是妥当的人,她的一应起居,都是这丫头在管着。
雪见见她点头,便忙让绿萝去寻了把大伞,又让年纪最小的紫藤去取了衣衫和薄毡子来,帮着长歌换了身白色的棉布长衫,外面穿了件墨青色的褙子,头上的头发,只用一枝香檀木簪绾了发髻,看着竟是个十分俊美的小郎君。黑白配原就是经典色系搭配,这一穿,虽素简,却显出几分出尘来。
几个丫鬟看了她这样子,都抿了嘴笑:“十一郎这般俊美,若真是个男儿郎,将来回了京城,不知道要迷倒多少上京城的女郎们呢。”
长歌听她们打趣,也跟着笑。
她虽是女儿身,这辈子还真没穿过女子的裙裳。虽说文家的人都知道她原是女儿,可因从小是当作小郎君养大的,就是排行,在族里的大排行,也不是跟着文家的女儿们,而是跟着男丁排的行。虽在他们这一支是家里的老三,可是在文家她这一辈的男儿中,却是排在十一,因此外面的人都称她一声十一郎。
至于为何被当着男儿养,却是因为她出生满月时,家里正办着她的满月宴,恰有一道人路过,见家里办宴,又听说是文探花家,便进了文家的门,这位道人虽白发白眉白须,一身的仙风道骨,却又让人看不出年纪来,门房见他白发长须,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样子,自然客气的迎了进去,不想刚好被过来参宴的辅国大将军夫人在轿子里瞧见了,忙下了轿拜见。众人这才知道这位道长,竟是大宋国有名的得道高人紫阳道长,大将军夫人,也是年少时在家乡的麻姑山上有缘得见过一次。
几十年过去,紫阳道长虽说看着不显,算起来年纪也上了百岁了,发须皆白,可是大将军夫人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既是得道高人,又受大将军夫人尊敬礼遇,文家的人自然也不敢怠慢了。
这位紫阳道长虽说只见过曾老夫人一面,且还是曾老夫人年少时,几十年过去了,竟然还记得曾老夫人,口称无量天尊,又直说有缘。曾老夫人心中一动,觉得这道长来的颇有些蹊跷,便让人去内院里抱了才出生一个月的长歌出来。
紫阳道长看着还在襁褓里的长歌,先是一顿,接着一甩佛尘,捻了捻白胡子,默了片刻,方才道:“女娃娃观之不凡,于文氏一门,却是……福星,只是……十八岁前,须当作男儿养,才不至于损了福气。切记切记。”
因紫阳道长这席话,长歌从此便要和胭脂水粉头面首饰绝缘十八载,老老实实开始了她的女汉子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