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两人的年岁还很小,一个不过两岁半,一个不过四岁出头的年纪。
小小年纪爱玩,总觉得外头比府里要好玩上百倍,兄长吴策不过是要出门买个马鞍,小小的阿筱非要哭着闹着跟着一起出门去。
吴策没法子,只能将这个小尾巴带上,一路上又是买糕又是买糖的,手里拎了一大堆东西,竟忘了预留买马鞍的钱了。
他打算明日再来买马鞍,可路过马市时,赵潜将他拦了下来。
赵潜与他说道:“你今日不是要买马鞍吗?我在这里等你好些时候了,选了几个上好的马鞍,你快些来看看,省得被旁人买走了。”
“谁让你等了?”吴策很不耐烦地白了赵潜一眼,可见他满脸是汗,便知他确实在这里选了很久的马鞍,想了想,低头看了看脚边的小小人儿,说道:“我先带我妹妹回府,一会儿再来。”
“再晚一点就要闭市了。”赵潜也看了一眼吴策手里牵着的小小阿筱,道:“你带她一起进去就好了,不妨事的。”
小小的阿筱奶声奶气道:“我不妨事,可我阿兄的荷包妨事。”
吴策嗔怒道:“阿筱!!”
吴策并不想让赵潜知道自己身上没钱。
赵潜半蹲下来,对奶娃娃阿筱道:“阿筱的阿兄没钱,子寒的阿兄有钱,我把钱借给你阿兄不就不妨事了嘛!”
“子寒……”小小的阿筱念着这个陌生的名字,仰起小脸来,圆溜溜的大眼睛看向吴策,傻呵呵地笑道:“子寒……有钱……买糖!买糕!”
“今天你都买了多少糖糕了?不能再买了。”吴策敛起眉头轻斥她,道:“回家!!”
“不回不回!!”小小的阿筱一屁股蹲下来,挣扎耍赖着不要回去,还对赵潜奶声嚷嚷道:“救救阿筱!救救阿筱!!阿筱不回家!!”
赵潜苦笑不得,上前将小小的阿筱从吴策手里解救下来,对吴策道:“何苦和一小孩子较劲?快些进去吧,那几个马鞍真的很好,很适合你家里那匹刚长大的白色马驹。”
吴策没办法,只能抱着阿筱,跟着赵潜进到马市里去选马鞍。
买了马鞍后,天色将晚,赵潜雇了一辆马车与吴策、阿筱一起往家里去。
马车先停在赵府门前,赵潜下了马车,吴策也跟着他下了马车。
小小的阿筱一个人留在马车上,她掀开车窗往外看,看到赵潜和兄长吴策好像在争论什么。
赵潜道:“吴之简,我喜欢你,你没看出来吗?”
吴策别过脸去看了一眼车上的阿筱,确认她没乱跑之后,再回过头来对赵潜道:“没看出来。”
“你……”赵潜语塞,一把抓住吴策的手。
两人僵持着,谁也不肯相让。
小小的阿筱觉得两人气氛不对,有些慌了,赶忙从车上爬了下来,本想着去拉回兄长,可却看到了赵府门前站着另外一个与她年纪差不多的小孩。
那个小孩长得很漂亮。
小小的阿筱眼睛都瞪大了,小短腿奋力跑到那小孩面前,学着赵潜对吴策说的话,对那小孩道:“我喜欢你。”
那小孩抬眼看着她,圆圆的眼睛里,全是她红扑扑的小脸。
吴策一听到阿筱的声音,猛地回过头,看到她正站在赵府门前和一个小孩说话,忙上前去拉住她,道:“阿筱,别捡到一句话就学一句话!这话不是乱说的!!”
“子寒。”赵潜牵过那小孩,半蹲下来,对他道:“这是阿筱。”又抬眼看向阿筱,道:“阿筱,这是子寒。”
小小的阿筱一听到这个名字,就兴奋得跳起来拍手道:“子寒,买糖!买糕!”又大又圆的眼睛水亮水亮的。
赵潜满脸笑容,道:“好好好,以后让子寒给你买糖买糕。”
“赵子渊!”吴策愠怒道:“你能不能让小孩子学点好!”
“怎么就不学好了?”赵潜拍拍小子寒的肩,道:“他也算是阿筱的小阿兄,阿兄给妹妹买块糖怎么就是不学好了?”
吴策语气含怒道:“懒得和你废话!”
吴策抱起阿筱就往马车的方向走去,小小的阿筱在兄长怀里转过身,对小子寒挥挥手,道:“买糖!买糕!”
小子寒抬眼目送她上了马车,再目送她离开。
小子寒心里很高兴,因为有人对他说“我喜欢你”,她说得很好听,他很喜欢。
小小的阿筱也很高兴,她今天学会了一句话:“我喜欢你。”她觉得这句话很好听,以后要多用用。
二十多年后。
吴之筱摇着赵泠的手臂央求道:“赵子寒,我要去买糖。”
正低头看书的赵泠淡淡瞥她一眼,道:“不行。”
她最近吃了太多糖了,不能再多吃了。
“我去哪里都要和你说,我说了你又不让我去,你这是当的什么破夫君嘛!我不要了!”
吴之筱生气地甩袖出门,后脑勺都冒着怒气腾腾。
她一出府门就躲在府门口悄悄的往里头探,看看赵泠有没有跟出来,观察了许久,发现赵泠没有跟出来。
她心中暗喜,脚下一呲溜,跑到会仙楼去了。
买糖不过是个幌子,吴之筱听说会仙楼新来了一个模样极好的男伎,盛都中许多小娘子都暗暗倾慕他。她原本没觉得有什么,不过是个男伎,再好看也只是一副皮囊而已,若没有底蕴撑着,越看越乏味,越看越无趣。
可阿姊都说他好看,那吴之筱就必须要去一睹俊容了。
吴之筱踏进会仙楼,不愧是负有盛名的酒楼,一进去便闻到醺暖的醉人香味,楼梯上扎着彩幔云缎与飘带,繁花簇锦,朦朦胧胧若置云端仙境。
“吴少卿,雅间请。”会仙楼的堂倌满脸堆着笑,请她走上三楼雅间暖阁,并说道:“吴少卿可要饮酒?”
吴之筱坐下来,道:“苏合香酒。”
“好。”堂倌记下后,又请吴之筱点了几样佳肴菜食。
吴之筱点完菜,问那堂倌道:“听说你们会仙楼新来了一位模样极好的男伎?”
“是的。”堂倌点头,道:“若吴少卿要见那位男伎,小的这就给你请上来。”
“好……咳咳咳……”吴之筱刚要说“好”,又意识到自己有些迫不及待,轻咳几声掩饰尴尬,问道:“多少钱啊?”
那堂倌熟练地报出价位,道:“见一面一两,陪侍用饭五两,陪侍饮酒十两,奏曲歌舞十二两。”看了看吴之筱,道:“点到为止。”
“点到为止”四个字,意味深长。
“本官知道。”吴之筱坐直身子,对那堂倌道:“本官是正经人。”想了想,道:“陪侍饮酒就好。”
“是。”
堂倌点头,并敛身告退。
空荡荡的雅间里,吴之筱托着腮,百无聊赖地等着那位传言中的俊美男伎出现。
饭菜和苏合香酒陆续上齐之后,吴之筱拿起碗筷,吃了个半饱,可那位男伎居然还没有进来,她揉了揉肚子,抚过酒壶,欲要自己给自己斟一杯酒。
“吴少卿,我来。”
说话的是一位头戴幕篱的男子,他不知何时进到雅间,也不知什么时候突然站在吴之筱身侧。
幕篱垂下的白色厚纱掩住了男子的容貌,吴之筱根本看不清楚里头的人长什么样。
吴之筱问他:“你就是会仙楼新来的男伎?”
“吴少卿唤我阿君就好。”那男子的声线低沉,语气也是淡淡的,并没有刻意讨好吴之筱的意思。
他给吴之筱斟了一盏酒,恭恭敬敬地端到她手边,道:“吴少卿,请。”
声音也是清清淡淡的,连温柔都谈不上。
“我也是没想到陪侍饮酒里居然不包含见一面和陪侍用饭……”
吴之筱有点懊悔,明明只是想来见此人一面的,一贪心就选了陪侍饮酒,现在这场面有点不合她心意。
她接过那人递过来的酒盏,问他道:“不知在下可否一睹阁下尊容?”算了算,道:“我可以再多加一两。”
那男子摇头,道:“不可。”
吴之筱顿觉得索然无味,摆摆手道:“那算了,你走吧。”
那男子说道:“只要吴少卿饮尽盏中酒,在下便摘下幕篱让吴少卿细看。”
吴之筱问他:“不用加钱吗?”
那男子道:“不用。”
“好。”吴之筱说着就仰喉饮尽杯中的苏合香酒,搁下酒盏道:“我喝完了。”
“不是这样喝。”那男子又替她斟满一盏酒,端起来直接递到吴之筱唇边,道:“在下亲自喂吴少卿喝,喝完了,在下便摘下幕篱。”
他手中的酒盏一碰到吴之筱唇边,吴之筱就猛地退了退,推开那酒盏,摇头道:“不用了,我自己喝。”
那男子问她道:“吴少卿不想看在下的容貌如何吗?”
“想。”吴之筱点头,又蹙眉摇头道:“可若是这么麻烦的话,那我还是不想了吧。”
“好,那在下便陪吴少卿说说话。”那男子也不勉强她,坐在她身侧问她道:“吴少卿来此处,你夫君可知晓?”
吴之筱一惊,深觉得这位男子不像是一位男伎,若是男伎怎么会问这种奇怪的问题?谁家娘子来会仙楼看男伎会告诉自家夫君?谁家夫君会让自家娘子来会仙楼看男伎?
她诧异道:“你平时都是这么和客人闲聊的吗?你没被客人打过吗?你戴幕篱是不是因为你脸上有伤啊?”
那男子不置可否,又问她道:“吴少卿的夫君待你好吗?”
“当然!”吴之筱一想起赵泠就忍不住笑道:“他待我可好了。”又疑惑道:“你为何要问这个?”
那男子问她道:“你夫君待你好,那你为何还要来会仙楼寻男伎?”
他的语气有一点奇怪,似在质问她一般。
“我只是好奇你长什么样,就……”
吴之筱隐隐感觉不对劲,站起身来缓缓向那男子的帷纱伸手,道:“你到底是谁?”
那男子没有退开,只是与她道:“吴少卿若是想,可以伸手进来摸在下的脸。”
吴之筱的手已探入那男子的帷纱下,只需轻轻一撩就能看见男子的容貌,可听到男子这么一说,她的手一顿,心想着还是不要这么冒犯别人了。
她收了手,脚下退了两步,狐疑地盯着眼前这男子,道:“你伸出手来。”
那男子依她所言伸出手来,吴之筱凑近那人的手细看半晌,唇角露出藏不住的偷笑。
她复又坐下,对那男子道:“斟酒。”
“是。”那男子又替她斟满了一盏酒,端起来递到她手边。
“喂我喝。”吴之筱挪了挪凳子凑近他,道:“你说过的,只要我喝完你亲自喂的一盏酒,你就摘下幕篱。”
男子轻捏酒盏的手一滞,旋即暗暗收紧,话中含怒,道:“吴少卿就这么想看在下长什么样吗?”
“嗯。”吴之筱点点头,自己低头主动凑到那酒盏边去,冲他道:“喂我。”
男子抬起手中的酒盏,一点一点地喂吴之筱喝下,紧捏酒盏的修长手指骨节突起,手背一道道青筋怒胀狰狞。
喝下最后一口苏合香酒,吴之筱的樱唇恋恋不舍地缓缓撤离青瓷酒盏边缘,忽听得一声咔嚓闷响,青瓷酒盏就这样碎在了那男子手中。
她愣了一下,怯怯地看向面前的男子,道:“幕篱……你若不想摘下,就不……”话没说完她就已经起身往门口处跑了。
刚跑到门口,身后男子就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再将她往后一用力扯,揽她入怀,低声在她耳边道:“吴少卿还没看到在下长什么样,怎么能跑呢?”
“不……不看了……不……”
吴之筱摇摇头,暗觉不妙——她已猜出此人是谁,让他喂酒也只是想逗一逗他,没想到他居然捏碎了酒盏,可见是惹他暴怒了。
不行不行,先走为上。
她挣扎着要跑,头上忽地罩下一片帷纱来……幕篱之下,她的眼睛只能看到他一人,再无旁骛。
“夫君……”她抿了抿唇,主动环腰抱住他,道:“我错了……”
赵泠深邃的眼眸隐忍着愤怒,问她:“下次还敢是吧?”
她摇头,道:“不敢了。”见他脸上怒气未息,踮起脚尖往他唇上亲了亲,道:“夫君……别生气了……气坏了身子我要心疼的。”
赵泠拇指用力抹了抹她娇嫩的樱唇唇角,眼眸低垂,似有些难受,问她道:“你出门前不是说不要我这个夫君了吗?”
“那是气话!气话!”吴之筱蹭了蹭他心口,道:“以后我再也不说了。”
“好。”
她既这么说,那赵泠便信她,摘下幕篱领着她走出雅间,问她道:“你还想看那位男伎的长什么样吗?”
“想。”吴之筱点头,紧紧握着他的手,问道:“能……能看吗?”
“你都说想了,我还能怎么办?”赵泠搂着她后腰,带她走到另一个雅间。
这雅间里铺满了茵席,置矮桌与半圈无脚木椅,还有几扇屏风,屏风后似有人在弹琴。
赵泠坐下,并拉过吴之筱将她环抱在怀里,手从后绕到她腰身前紧紧搂着,下巴抵在她肩上,双眸灼灼地盯着她脸上的表情。
盯得吴之筱心里发毛。
“出来。”赵泠淡淡道。
屏风后面走出来一位玉树临风的男伎,待吴之筱看清他的脸后,才知晓阿姊为何说他好看——年少时的喜欢总是最难以忘怀的。
这个男伎像极了当初送给阿姊杏花簪的那位郎君。
她粲然一笑,仰起脸对赵泠道:“我喜欢你。”
赵泠也是她年少时的喜欢,她何其幸运,竟能与他相拥此生,她此生的奢求、贪图与渴望全都被赵泠满足了。
赵泠望着她的杏眸,轻笑着挑眉道:“这话是对我说的?”
她笑着点头:“对我夫君说的。”
“乖。”赵泠亲昵地轻啄她鼻尖作为奖励,并对那男伎道:“你退下吧。”
“是。”
男伎躬身作揖,就要退下。
“请问……”吴之筱突然对那男伎发问道:“抱一抱你需要多少钱啊?”
那男伎还未转身回答,一阵剧烈的掌风就将他推出门外,砰的一声,雅间的门在他面前紧闭。
雅间内,气氛绷紧,某人的怒火一触即发。
阿姊是个矜持的人,肯定不会问男伎这种问题,吴之筱便想着自己替她问一问,万一她想抱一抱这位男伎呢?万一她想牵一牵这人的手呢?万一她……
这一问,就问出事情来了。
被他压于身下的吴之筱弱弱道:“夫君……”
两人贴近,她能清楚地感受到赵泠身上的愤怒——她疼。
赵泠的怒气渐渐在眼中凝聚,喉结上下滚动,俯身而下,阴恻恻道:“吴之筱,你完了。”
话音一落,吴之筱双眸前遮住了一只温热的大掌,再睁眼时,她人已回到了府中屋里。
夜色旖旎,意乱情迷。
赵泠此前想要做却怕伤了她的事,全都强迫她做了,感受她的柔软,娇怯,听她战栗,啜泣,他心疼却欢愉,紧紧抱她入怀,哄了几句又欺身而上。
愠怒在唇齿间碾碎,晶莹透亮的爱意顺着她的唇角蜿蜒而下,滴落并滑过他的锁骨没入他的衣襟里,眸色沉沉地望着她绯红的小脸,注视着她眼底的胆怯和懵懂,埋首于她颈间,滚烫的气息要邀她一起体验。
耳鬓厮磨,缠绵悱恻。
想看你杏眸弯弯,想听你嗓音绵糯,想吻你樱唇甜软,想抱你娇躯温热……想贪恋你身上的所有所有。
“吴之筱,你昨晚做了什么梦?”
“梦到你整晚整晚地欺负我!”
“小笨蛋,那不是梦……不是你的梦,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