潋滟抬脚便想走,手却被司马衷拉住了。
她回头,看见他的脸上依旧是清澈的神色:“爱妃,我们今日要是不能活着离开这里,怎么办?”
他害怕了么?潋滟叹息一声,反握着司马衷的手道:“没关系,臣妾会一直陪着您。”
皇帝的眼眸里有温润的东西闪过,而后点头,冲她笑得灿烂如朝阳:“那好,我也陪你过去。”
两人执手朝韩朔走过去,潋滟是有些不太自在的。司马衷虽然傻,可也是个人呐。韩朔定然是有什么不能公之于众的话要同她说,带着他去,当真没关系么?
韩朔眼眸深沉如海,冷着一张脸静静地看着他们。待潋滟在他面前站定,并不放心地将小傻子挡在了身后的时候,他才终于嗤笑出声:“娘娘这是把皇上当孩子带了么?哪儿都离不开?”
潋滟轻笑:“是有些离不开,我怕冷,这里风大,他的手很暖和。”
帝王安静地站在潋滟身后,大手温柔地包裹着潋滟的右手,也不看韩朔,只看着面前的人。
韩朔深吸了一口气,心里告诉自己不要较真,楚潋滟说话向来是以气死他为目的,他不能在这时候乱了心神。
可是,这场景太刺眼了,他忍不住地就想上去将那双手拆开,逼着她叫她看清楚,她心里分明有的还是他!若说温暖,他的手也很暖和!
聪明的人往往在情事上最不可理喻,韩朔很狼狈地发现,自己心里到底还是留下了楚潋滟的影子,他这么紧张这么慌乱,失去那孩子这么地难受,大抵都是因为,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把心里明媚的位置给了她了。
一贯不是冲动的人,怎么就会杀了楚世子,给自己惹来麻烦。他的目标就是皇位,为什么忍着一次次没下死手除掉楚家。潋滟的事情他都了如指掌,怎么就没舍得先除掉她这个大麻烦。
从来没有认真思考过的事情,他像是在这一场动乱里突然有了些明白。承认吧,他现在几乎江山在握,却也依旧无半分愉悦,因为眼前的女子在别人身边,与他对立。
“走到现在这一步,娘娘可还愿意回头?”事情想通了,伟大如韩太傅,脸上也难得地见了红晕。只是潋滟现在心里想的都是如何脱困,没有注意其他。
“回头?”她笑:“回去继续与太傅勾结,为天下所骂么?”
韩朔皱眉:“晋惠帝必然会死,你难不成也要跟着一起?”
“不巧,我正是这样想的。”潋滟轻轻一笑,风情万种地道:“虽然我这一生,做的事情都上对不起天,下对不起地,可是最后一件事,还是要给我身后这人一个交代。”
她侧头,看着依旧一言不发的司马衷,笑道:“很久以前我还喜欢太傅的时候,太傅念着的只有姐姐。每天我回去沉香宫,都是这个人抱着我,告诉我今天御花园里什么花开了,哪个角落的蚂蚁搬了家。我做的全是对不起他的事情,可是他依旧很信任我。在外面必须笑着,可是在他面前,我可以哭。”
韩朔心里一疼,捏紧了拳头。
“傻子又如何?不懂朝政又怎样?他拿一颗真心待我,我还不了他什么,还一条命,难道还多了么?你韩子狐有治国之才没错,可是你从不把大权给他,又怎知他不能令天下安乐,做好安世之君?”潋滟睨着他笑:“在我眼里,皇上比太傅你,更让我觉得安心呢。”
司马衷垂了眸子,左手几不可察地有些发抖。
“现在终于好啦,你可以大胆地占据洛阳,登基为帝,没有人能拦得住你。”潋滟松开了小傻子的手,走近韩朔,笑道:“既然已经得到了你想要的,又为何还要奢求我能跟你回去?”
韩朔皱眉,冷声冷气地开口:“我以为你会舍不得洛阳。”
我以为你会舍不得我。
潋滟愣了一瞬,忍不住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看着面前的人,眼里都是嘲讽:“韩朔,你什么都好,只可惜自视过高。总是你以为,你以为我会舍不得,以为我会再像以前一样,以为你每次伤害了我之后,我都会原谅你并依旧那么迷恋你?”
“你到底是,哪里来的自信啊?”
韩太傅的脸色很难看,手背上青筋暴起,要花好大的气力才能压住自己想把这人狠狠按在怀里,不再让她吐出这些话来的冲动。
原来话如无形剑,当真可以伤人至深。
“大抵是早在姻缘庙,我对你这么多年的情分就算是尽了吧。”潋滟笑够了,轻轻抬手抹掉眼角笑出来的泪花:“之后,你还从哪里看见我对你有半分留恋?孩子么?它没了,本就在我意料之中,我一点也不难过。哪能当真让你韩朔的血脉,污了司马皇室的江山?”
心里一沉,韩朔脸上瞬间布满阴霾:“你说什么?”
本就在她的意料之中?
她早就不想要那孩子了是么?很多事情他没有去想,现在才想起,似乎是他忽略了。
楚潋滟那么聪明,怎么会肯在同一人身上栽两次?她知道楚世子在显阳殿,所以顺了皇后的意,借了楚世子的手,将孩子除掉,引得他发怒杀了司马络,导致楚王攻打洛阳,是么?
如此一来,她便可以带着司马衷逃出洛阳。瞧瞧,后来这一步步的人,不是都安排好了的么?要不是他亲自来追,其余的人根本就追不上。楚军仍旧在攻打洛阳,楚王定然是要他韩朔偿命的。
心口有东西很沉重,压得他要喘不过气来。他看着她,挥掉脑海里这些顺理成章的推测,固执地看着她,想求一个答案。
“便就是你听见的这样。”潋滟一边算着时间,一边静静地开口:“孩子早就保不住,你我的孽缘,也该有个了解了。我从未停止过算计你,你也一样。今天在这里,要么你杀了我,要么,便放了皇上吧。”
韩朔怒红了双眼,死死地看着她道:“你撒谎!”
桃花源的日子,她分明就没有算计他。偶尔看他的眼神,分明也还是有多年前的情愫在。她在自欺欺人,说的都是谎言。
要他杀了她?他才不要!她若当真这样狠心对他,他定然要囚禁她生生世世,让她还他余生!
拔剑出鞘,韩朔长剑搭上潋滟的肩膀,指着的却是后头一脸平静的司马衷。
潋滟没有再说话,她算着韩朔的身手和距离,若是当真要动手,她可以推小傻子一把,后头是毕卓,他能从包围圈里出来。援军已经接近了吧,只要往北边再跑几步,今日要平安渡河,也不是难事。
她最后凭借的,不过是韩朔对她的这一点心软。
他虽然不曾爱过自己,却到底还是对她留了些情。潋滟似笑非笑地想,这也是翻盘的筹码。
“子狐哥哥。”她开口,再次这样唤他,声音绵软,像是又回到了小时候,她爱爬上桃树,折一枝桃花对树边的他笑得灿烂如许。虽然那时候,他依旧不会正眼瞧自己。
韩朔一怔,眼神陡然复杂,手上的剑轻轻一松,望进潋滟的眸子里。那里头有残存的温暖,看得他一时失神。
然而,就是这一瞬间,潋滟还没来得及将司马衷推走,身后的人却动了。
一把软剑,轻巧地越过潋滟,像一条灵蛇,极快地抵向了韩朔的咽喉。有凛凛的剑光闪过,身后传来众人的惊呼。
“别动。”帝王垂着眸子,将潋滟往怀里一带,站到了韩朔的身侧去。
电光火石的一瞬间,潋滟还没反应过来,韩朔手里的剑已经落了地。三人形势转换,不过就是在这一瞬间。她呆愣了许久,侧头看着抱着她的这个人。
眼里不再是清澈如水,他的身子站得很直,比她高出了很多。一手护着她,一手将剑近了韩朔的喉咙一分。那软剑看起来像是他平时的腰带,却未曾想有这般锋利。韩朔的脖颈上已经有血慢慢流了下来。
“太傅!”秦阳等人惊呼,脸色难看至极。
韩朔怔了一会儿,才慢慢闭上眼睛,万分嘲讽地道:“我当真是,一步错,满盘皆输。”
潋滟茫然地看着皇帝,她还没能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了。韩朔却又睁开了眼睛,眼里的温情一点点褪去,只剩下沁人骨头的凉意:“真是不能对你有半分多余的眷恋,连这一步,也是被你算计好的吧?贵妃娘娘真是厉害。”
“我……”潋滟皱眉,咬紧唇看着司马衷。
“抱歉。”司马衷垂着眸子没敢看她,这一声也不知道是对谁说的。他轻轻放开了她,朝着秦阳示意:“放了我们的人,退后一里,不然今日,朕便拉着太傅一起殉国了。”
“你竟然……”秦阳气得不行:“你竟然是装傻?!”
看看眼前这人,哪里有半分傻子的样子?拿着剑的手都不会抖一下,眼神清明,还带着十足的王者之气。这样一个人,哪里是扶不起的阿斗?怕是这么多年,所有人都被他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