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哥儿,给婶打把菜刀呗。”
“好嘞!婶子,这铁太软,我给你加点碳,保证你这刀子又硬又好使。”
“好!婶子信得过你。”老妇高高兴兴的放下一块烂铁。
“婶子回头我给你送过去。”少年笑道。
岁月如梭,当年的青葱少年几年不见便成了大小伙子。
这个村子叫未村,不算太大,就在海边不远,离县城也就十几里,半日脚程便到。和所有的中国农民一样,他们脸朝黄土背朝天,日子过得倒也算温饱。小孩子嬉闹,老人闲聊,偶尔有人在远处看着,不时摇头叹气。
“你看看人金三胖子,天天吃白面,哪辈子攒下的福气!”中年人叹道。
“当初人家那伙计雪地里僵着,是谁嚷嚷要抬金家屋里的?”
“唉呀,我哪知道有今天呀!”
“呸!养不教父之过!你看看你教出来的,还自称秀才,这都几年了,你考上了没啊!”
“我儿子考上了!”
“呸呸!秀才有个屁用!人家要举人!”女人高声嚷起来,“还圣贤书,不如人家一个打铁的!”
“你侮辱斯文……”
“怎么着!我看你教出个秀才,不然我大鞋底子抽你!”
男人自觉理亏,敢怒不敢言。正争吵之际,门外闪过一个影子。
“张秀才!师母!你们的锄头打好了。”
这秀才一叫,张童生顿时面露喜色。“好好好!乖学生,你看看金哥儿多懂事。”
“先生教我认字,应该的!”
“唉呀,金哥儿你也认字,怎的不去考个功名。”
“哈哈,读书不过明理,我一打铁的,哪里当得官呀,我爹催我干活儿呢,不聊了啊。”
“好好!这是工钱,你拿好。”
妇人看着人高马大的金坷垃,又看看自己那个满脸得意的丈夫,浑身气不打一处来。“张童生!给我下地干活儿去!”
“唉呀,我是读书人!”
“你不干谁干呀!我儿子那是秀才!那才是读书人!下地去,不然今天别吃饭!”
金坷垃心中窃笑,却是不敢言语,自顾自的跑了。
张童生长叹一声:“我怎么就捡不到这么个伙计!”
百步之外,金家铁匠铺已经换上了新瓦片,金三胖子也是愈发显得富态,一张全新的懒人椅,摇得吱嘎吱嘎响,他一手摇扇一手抓着茶壶,咀得啧啧作响。
“儿呀,过啦!”
“好嘞!”
少年将这烧红的镰刀扎进清水,一时间青烟袅袅,恰如婴儿第一声啼哭。
“好好好!唉呀,几年下来,饿死师傅咯。”金三看着出水钢刀,哈哈大笑。
“饿死师傅?”师娘忍不住从里屋跳出来,“你哪里饿死他,都养成猪了!三胖子进屋来。”
“夫人何事呀?”
“呸!你一打铁的也配叫夫人,进屋来,我给你说正事。”
“可我有钱啊!”
“不知羞的老东西,过来!”师娘念及他现在也算个“人物”,还真没拧着耳朵往家里塞。
金三看见女儿躲在屋中哧哧傻笑,突然明白老婆为什么跑出来说这个。几年了,金坷垃把手艺学得像模像样,又勤快又聪明,金铁匠的名号也慢慢传开了,当年的青涩少年也慢慢长成了小伙子,金铁匠的独女也出落成了大姑娘。这么好的伙计,女儿嫁过去就是个终生依靠。有道是肥水不流外人田,这点小心思,村里谁人不知道。
“来了来了!”金三嚷道。
话音未落,园子外头突然有几个人在招手。金三拽了拽准女婿,让他停下。这几人心急火燎,气喘吁吁的跑过来。
“出啥事儿啦?”
“金师傅,村长让你去一下,有急事儿!”
“着火啦?”
“差不多!比着火严重!村长说了,金哥儿也来。”
金坷垃怪道:“我又不认识村长。”
金三示意他闭嘴:“行,带路吧。”
毕竟是多吃了几十年的饭,金三知道,这是出事了!
未村并不是单一姓氏的村子,这里的人既耕种,也捕鱼,互相通婚,姓氏也变得混乱起来,不过自从明亡之后,人口也就不再有大的流动了。村庄靠海,即便天公不作美,人们也可以打渔过活,吃饱谈不上,但饿不死也是真的。
村长姓张,也是这里的财主。
“乡亲们,今天把大家请来,是出了大事!”乡绅不紧不慢的说着。“县里刚刚听说,流民要来啦!”
“龙王赐福,这已经多年没有灾荒,怎么突然就有了流民啊!”乡亲们纷纷议论。
“唉呀,今年是黄河泛滥,饥民闹事,所以啊,我张老爷在这里拜托诸位乡亲,共渡难关!”村长说道。
“村长请说吧,怎么共度难关。”
“尔等可知道,这灾区是饥民千万,赤地千里呀!我山东是孔孟之乡,仁义为本,所以这第一条就是我们大家捐出一些粮食,赈济灾民。我是村长,自然要带头,这样,我捐粮食三百石!”
三百石,数字不小。金三明显皱了眉头,村长捐三百石,他就不好捐了。
“我们小门小户,实在捐不出多少。”有村民回道。
“唉!饥民嗷嗷待哺,我们只要有一口饭,就应该行仁义之道,我也知道大家不富裕,这样,每人一石!总可以吧!”
“一石!”开始有村民怨声载道。
石本是重量单位,但交税的时候十斗粮食大约就是一石,所以石有时也做容量单位,一石粮食可就是将近200斤。金坷垃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数字,饥荒的警戒线是每年每人200公斤,如果按照乡绅的说法,每人捐出一石,那么整个村子马上就会陷入饥荒的危险!
“村长,我们金家是打铁的,不产粮啊,要不我给您们打刀算了。”金三说道。
“是啊村长,我们家打渔的!也不种地,哪来的粮食啊。”
“乡亲们的难处我也知道。”村长沉痛的说道,“可有道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没有粮食的可以去买嘛。我们未村是鱼米之乡,拿的少了,显不出诚意!”
众乡民都不愿拿出自己米粮去救什么灾民,但村长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这才是不情愿的表示愿意尽力,数量也从每人一石变成了每户一石。
“还有一件事希望乡亲们周知。”村长看所有人都按了手印,便趁机再说。“流民中不免有些奸恶之徒,打家劫舍,所以从今天起,每家每户都要抽一壮丁巡防!金家不用出人,但要帮乡亲们打造兵器,防范盗匪!”
“村长,现在农忙时节,每户一丁,那今秋收成怎么办?”村民们嚷道。
“如果收成不好,那自有朝廷赈济!可盗匪进村,我们就要家破人亡啊!我相信!只要我们一心向善,一定能丰收的!”
金坷垃倒吸一口凉气,但这里没有他说话的机会,村长叫他来无非也是要他出力打铁,如此一来还省了铁匠的工钱。一心向善就有丰收,这种巫婆神汉的说法他半分不信,只是饥民确实可怜,要说拿出一点粮食赈灾,确也应该,何况村长拿出三百石,村民们连三百石都凑不够,实在有点说不过去。
“乡亲们若无异议,本月初九,县里刘百长便来取粮,到时候大家可以一起送粮!”
金三摇头叹气,眼中满是懊恼之情。
“爹爹,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们少了一石粮食也就困难些,我年轻能挣,秋收之前一定给爹爹赚回来。”
金三狠狠的跺脚:“对!他张癞子也出了三百石!奶奶的,他也没余粮了!我怕个毛毛啊!”
“对,爹爹这么想就好了。”
“唉!可惜了这婚事!”金三气急之下,说漏了嘴,连忙纠正,“我亲戚的喜酒就去不成了。”
金坷垃没有答话,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现在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这边虽说比较富裕,可也不没有无限的粮食,如果流民太多,赈济跟不上,到时候会发生什么事情非常难说。
另一边高墙之内,张村长兴奋的肌肉抽搐,浑身哆嗦,把管家吓得魂不附体,以为他得了什么病。
“老爷,您不是因为那三百石粮食,心疼的吧。”
“什么三百石?”老财主哈哈大笑,“吩咐吓人挖三百石沙土,过几天装车。”
“老爷!这县令大人……”
“蠢奴才!告诉你,出这主意的就是县令大人!”财主狞笑道,“等粮食吃得差不多了,咱家高价卖粮,低价买田!哼,我们张家几年没添新地了,啊?”
“老爷高明!”
“嗯,对了,赈灾是假,流民可是真啊!今年饥民闹事不同往年,围子要加高加固,懂吗?”
“是!奴才这就吩咐!”
“还有!那老金铁匠有一手绝活,打得千牛刀,平时价钱太贵,老爷我舍不得,这次也弄一把回来玩玩!你去准备几斤精铁,哦!要两把!还有一把老爷我要送人!”
张府管家领了银子,骑上快马便向县里奔去。
未村村民还不知道,一场真正的灭顶之灾就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