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苍古道,马车独行,摇摇晃晃的,好像乘客在打闹一样。
“姐姐这珠子真大呀!真圆呀!”
“妹妹喜欢拿去就是。”
灵芸本来就想闹着玩,没想到徐君梅这么大方。
“那灵芸谢谢姐姐。”
“等等!”徐君梅叫住丫头,用丝帕收回珠子,“回头给你买张丝帕,这珠子可不能用手碰。”
“不能用手?”
当然不能!珍珠的主要成分是碳酸钙,而日常用水和汗水都带有酸碱性,如果随便乱摸很快珠子就会失去光泽。不仅如此,雨天和潮湿天气不许佩戴,热天也不可以贴身佩戴。即便如此,由于空气中的氧气作用,珍珠的光泽寿命一般也不会超过三十年。当时的古人不知道这些原理,但珍珠易损却是知道的,所以女儿才是掌上明珠嘛!
徐君梅将禁忌说了一遍,灵芸不禁咂舌,这珍珠可比金银玛瑙难伺候多了,也正因如此才是无比的珍贵。
“那我坠在裙边上,给老爷看看!”
徐君梅笑笑:“你做女红,姐姐看会儿书。”
雨过天晴,云拨日出。徐君梅心情极好,书也翻快了几页。进入昌乐县境内,一本《资治通鉴》竟已见底。
张艾已经听说国泰倒台,极是高兴,亲自来迎。徐君梅甫一下车,才注意到张艾身边没几个人。
“兄长,怎么才带这几个人?”
张艾有些不好意思:“衙门里的人不知怎的,都请假了。”
徐君梅脸一沉,当即明白自己这位兄长必是得罪了小吏,人家不忿这才罢工抗议。
“兄长可改了什么规矩?”
张艾不屑一顾:“改了陋规。”
徐君梅大吃一惊,这规矩大清朝几百年执行下来,你竟然改了!
“兄长,这陋规妹妹说过,陋虽陋,却不能不收,你怎能……”
“义妹误会啦!收是要收,但不是衙役去收,而是我去收!”张艾极为得意。不错,他也不是笨蛋,某种程度上他找到了解决问题的关键!
衙役收和县官收,那是大不一样。衙役收陋规必然针对百姓,而且这帮子都是一群蛀虫,你收一千两他就敢收三千两。朝廷要收一万两,他就敢收三万两!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收得越多他越高兴。
张艾收那就不同了,他就一个人不可能找百姓要钱,那怎么办呢?找地主要!县官不如现管,你不给试试?当然地主也会把这些转嫁到百姓身上,但总比两头挨刀要强得多。这下子县衙公务员收入锐减,当即罢工。
罢工就罢工,张艾才不怕你罢工。你不干的我自己干,打板子什么的有车夫轿夫的,凑合着也能打。一句话,精简人员提高效率,县太爷盯着你干活。
徐君梅无言以对,这么些年了,张艾的脾气一点没变。不过变化很快就来了,徐君梅回来没几天,知府突然来文,要催收那一万两军务银子。
当时几人正在吃饭,一下子就傻了。
徐君梅擦亮眼睛,竟真的是催收银子的公文。
“这不可能!”徐君梅急的眼泪都下来了,“国泰是斩立决啊!这怎么可能呢!”
“秉小姐,知府大人说了,国泰与布政司于大人都是斩立决,但新任巡抚还没来,所以这个继续执行。至于收上去以后怎么处理,由新任巡抚决定。”
“混蛋!”张艾破口大骂,“贪官污吏!狗彘不食的东西!”
怎么处理?谁不知道是分了。小部分填亏空,大部分大家私分,到时候张艾也能得个千八百两银子,倒是把办公经费补上了。
“兄长骂也无用啊。”
“一万两!怎么办啊!我刚收回一千两陋规。”
徐君梅轻叹一声:“先吃饭吧,回头把师爷叫来商量商量。”
商量有用么?大概就是心理安慰吧。徐君梅百密一疏还是忘了有行政命令不终止原则,或者说这叫潜规则。无论发生什么事,除非上级命令或者新巡抚更改,否则旧的命令和判决是继续执行的。这也很好理解,上一任判决一个人流放,新官来了就停止等待判决,那还要衙门干什么。
她得到了什么?除了大害虫国泰,然后什么都没改变。她完全可以理解张艾的痛苦,造成痛苦的不是一个人,而是整个官僚集团。
什么话都别说了,收税吧。
“不行啊!如果把衙役找回来,那这陋规就止不住了。”
“兄长莫不是想自己去收?”
“这……”张艾一时语塞。
徐君梅听着大雪天还在外面打铁的金胖子,不由默默心痛:“金家爹爹打一把好刀才几两银子,一万两,造反都够了。”
“义妹,若不然我去禀报知府大人,弄几顶员外的帽子,也许能卖个几千两。县衙的衙役也有空缺,也可以卖。”
“如此一来这岂不成了土匪窝么?”
“只要我多加约束……”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你如何约束?”徐君梅怒道。。
张艾崩溃大吼:“我去知府大人门前负荆请罪算了!我死在那,他就不收银子了。”
“你死了,银子也得交!”徐君梅补刀一句,“兄长莫急,妹妹总有些首饰的,拿去当了也能值点钱。如今之计也就走一步看一步了。”
“这怎么行。”
“兄长以后慢慢还我就是,反正这一两年的我也嫁不了人。”
徐君梅捧起腰间圆珠,光泽亮丽,如碧玉般无瑕。传说蛟人之泪粒粒化珠,从一粒沙子变成如此浑圆完美的珍珠不知要多少时日。在自己手上还没捂热乎就不得不失去了。徐君梅不是什么视钱财如粪土的女子,即便是,也不会对漂亮的首饰有什么仇怨。
那一日卖胭脂的过来,徐君梅果然将他叫入园子。
徐姑娘先是问了一些不痛不痒的问题。她要确定关于小磊他知道多少,才好决定用什么态度和他说话。花小磊接管白莲教地下业务之后算是成熟许多,他的贴身手下竟然不知道他的本名。既然他只知道石老板,那么自己的身份大概就是帮他拉拢官员的布子而已。
“将这颗珠子拿去石掌柜那边当了吧。”徐君梅捧着丝帕将明珠轻轻放入盒中。
“姑娘,这可是合浦南珠,您舍得吗?”
徐君梅略一停顿,觉得这个人眼光不差,跟着小磊的人,眼光自然不能太差了。
“纵是明珠也不过身外之物。当了吧。”
“不知姑娘要当多少?”
“石掌柜我信得过,你说大概值多少?”
来人仔细端详一番,说道:“回姑娘,万两有余。”
徐君梅哭笑不得,昌乐县百姓一年辛苦抵不过和珅两颗珠子。问题好像解决了,但实际上没有。如果自己拿出一万两银子,张艾会怎么想?或者说他会怎么想自己。这个问题在金坷垃那里不是问题,他只会一笑置之,这是私人的事。而张艾说不定会觉得自己不守妇道。
要怎么说?金坷垃当初送的?灵芸那丫头的嘴就没个篱笆,说不定随口一说就把自己卖了。干脆就什么都不要说,把银子给他就是了,而且不能全给了,怎么也要剩下一点银子让张艾自己努力一下。
如果一个人有秘密,她的秘密就会越来越大。
“这样吧,你安排一下。过几日我去找石掌柜谈谈。”
“小的一定传到。”
徐君梅刚刚送走货郎,灵芸便哭着跑过来。
“姐姐。”
“丫头怎么了?”
“我听说老爷急着用钱,便想将珠子卖了,可老爷不但生了气,还骂了我。”
“你该不是都说了吧?”徐君梅试探着问。
“没有!只说姐姐送我的。”
“老爷最不喜欢和公,你可千万别说漏了。以后不要犯傻知道吗?这颗珠子你就戴着,算是嫁妆也是好的。”
“会不会少了点。”
徐君梅凌乱了,和珅给的珠子,她竟然认为会是不值钱的货。或者说,灵芸是寻常百姓家的孩子,根本体会不到那种差距。
“不会的,这个值……几百两银子呢。”
“几百两!”灵芸大叫,“天啊!我才值五两!”
“不!妹妹你是我的无价宝。不许说什么五两的话。”徐君梅一想到还有事情,便不和她再说,劝慰几句让她不要弄丢就把她哄走了。
回来没几天似乎又要往外跑,在这种滴水成冰的天气,对女人是很不利的。但这种事情她不敢拜托别人去做,只能自己去找小磊。摇摇晃晃的马车上,徐君梅终于独自一人,回想这段日子的奔波,好像一切又回到了原点。金坷垃回到了这里,但那时候她不在这里,白莲教那些家伙说不定就没有告诉他们的法王自己在这里。红颜总归是祸水,金轮法王不就是因为这个把自己送走的吗。
恨不得,伤别离。
这条路迟早是要走上的,从她遇见那个人的那天起,就注定是一条不能回头的路。或许当她生在这个世道,如果不想屈从于这个万恶的世界,就注定是一条不能回头的路。那个人只是让她知道什么是平等、尊严、自由。